父亲是最孤独的人,因为他们总是先死。
一
有的人一忙,地球就转得飞快。彭三郎忙了整整一个腊月,地球也快速旋转了整整一个腊月,成了一团捉摸不定的虚线,把他抽成了一只停不下来的老木头陀螺。
彭三郎是老木头陀螺,但小胖子彭小北不是小木头陀螺,他是他们家最小心翼翼的话题。彭三郎想和张荞麦说小胖子的病情,张荞麦也想和彭三郎谈小胖子的病情,但话到了嘴边,都无法往下说。怕说到“那个病”上,更怕说中了“那个病”上。万一说中了,那可真的是天塌下来了。
小胖子连续发了半个月的低热。吃了不少药,热还是降不下来。张荞麦一边挤热毛巾一边流泪。小胖手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晃眼睛。张荞麦舍不得让小胖子走路,总是蹲下来,反箍住小胖子,背起就走。彭三郎想帮着换背。可小胖子偏偏不让他背,只背一会,小胖子就要下来,说爸爸的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要下来走。彭三郎嗅嗅自己的左手,又试试自己的右手,什么味道也没有。但小胖子坚决说有,拒绝了彭三郎的好心,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张荞麦狠狠搡了彭三郎一把,快步追上去。
小胖子病得不轻,连握着鸡鸡睡觉的习惯都丢了。张荞麦说这坏习惯是她哥哥张建丰逼出来的。张建丰总是吓唬他,给我吃一个!给我吃一个!小胖子信以为真,就有了这个坏习惯。张荞麦用胶带纸绑过儿子的手,还是改不掉。彭三郎说他小时候也这样。张荞麦不相信,说,小胖子可不尿床。说到尿床,彭三郎不言语了,他的所有童年少年的劣迹全部由妈妈顾粉莲贩卖给了她的儿媳妇。
医生把手中的茶杯盖拧下来又拧上去,闪闪烁烁地建议去苏州,说苏州血液医院有这方面的专家。医生没有把“这方面”说出来,张荞麦心里已肯定了这个结果,差点瘫倒在地上。医生说,不要怕,榆城的水平肯定不如苏州,去苏州检查一下,早点找到原因和病根,反倒容易宽心。医生还说,有问题不怕,宜早不宜晚。彭三郎扶住站立不稳的张荞麦,说,不要怕。昨天奶奶向爷爷祷告过了,让他保佑小北。张荞麦白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抹眼泪,过了一会,张荞麦收住哭,对他说,带小北去厕所,医生要验尿。他坚决不同意我跟着。
小北喝的水不多,又发着热,怎么也尿不出来。后来尿出了几滴,彭三郎像捧着宝贝一样送到化验室。过了一会,尿检的单子出来了,上面没有多少“±”号。他的呼吸畅通了许多。也就是说,从尿检的数据看,彭小北没什么大问题。可张荞麦依旧忧心忡忡,但他为什么要发低热呢?总是有原因的吧。张荞麦又说,美国那样发达,兴奋剂也有漏网的。他连连称是,说当年有个本·约翰逊跑一百米的。他的话还没說完,被张荞麦打断了,你说什么啊,赶紧去让医生看看,再问问去苏州要多少钱。
他拿着检查单去咨询医生,医生那边很忙,彭三郎等不及了,不顾大家的目光将检查单插了队。有个老女人提示说,我们都排队的。医生捡起检查单,解释道,他是我让他去检查的。老女人不说话了,满脸的焦虑。彭三郎不想看她,紧紧盯着医生看检查单的动作。医生说,还是要去一趟苏州。彭三郎问,大概需要多少钱?医生说,光是检查花不了几个钱,主要怕住院。如果住院,先带上个小几十万吧。听了这话,刚才说话的老女人问医生,他家什么病?老女人的话音里全是兴奋。他本来还想问小几十万是几十万?但还是没问,弓着背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一家人回到外国语学校附近的出租房。小胖子看了手表,还没到放学时间,扛起书包就想继续去学校。张荞麦不让,小胖子坚持。彭三郎站在了小胖子这边,表态说由他去送乖儿子。张荞麦很是生气,狠瞪了他一眼,还是一手拎书包一手拉着小北出了门,彭三郎拿一块旺旺雪饼追出了门,这是王大仙王三四叮嘱的,每天一块供过神的旺旺雪饼。
上周他特地回家一趟,去王三四家给彭小北算命。顾粉莲有几十年不去王三四家了,但为了这个宝贝孙子,她说她不怕丢老脸了。王大仙家白天比大医院还忙,要提前拿号,每天定额50个号。满了额明天再来。王三四的女婿,已退休了的李文标老师,负责挂号和维持秩序,一个号100块,如果加急,得200块。有人说通天通地的王大仙是骗子,建议派出所去抓她,也有人说她灵得很。这年头,被骗了100块或者200块也没什么。可能是顾粉莲的面子大,王三四很是认真,找到了真因,说不用担心,彭小北没有什么大问题,发热是小鬼在作怪。这个小鬼还是彭家自己人。
三缕香火在屋子中盘旋,又在众人的呼吸中解散。烛焰一会摇曳,一会又定住不动。王三四到了入定状态。彭三郎紧张如当年高考第一门语文:王三四会在那神秘的时空里探索到小胖子的病因吗?语文第一项为拼音写汉字,明明会写啊,他的手却颤抖不停,还带着课桌一起颤抖。还是监考老师让他喝其茶杯里像牛尿的茶才安静下来。三炷香快要燃尽了,王三四王大仙睁开眼,严肃紧张的表情又置换成老太太的模样。王三四喝了一口水,埋怨道,有大麻烦了,你们猜猜看,这小子惹了彭家哪个先人?顾粉莲猜是彭永强。王三四摇头说,老东西在下面还是像在世那样有吃有喝花天酒地,根本管不到他孙子。彭三郎猜是彭小北的外公外婆。王三四说我也以为是他们,但找不到他们,估计早投胎去了。没等再猜下去,王三四说,打死你们也猜不到,是二郎!顾粉莲听到二郎的名字,嘴唇哆嗦,骂道,怎么是这个讨债鬼?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去投胎?!
彭二郎是彭家早已消失的名字。连清明祭祀都不会提起他的名字。他死的时候才六岁,比现在的小胖子还小四岁。按民间说法,他是一个真正的讨债鬼。棺材墓地都不会给的。在彭二郎溺死后的第七年,彭三郎才出生。
王三四感叹说,二郎心好啊。溺死鬼是一个换一个的,新的替死鬼死了,前一个才好上岸,才好重新投胎。可二郎心好啊,机会到了,他也舍不得拖人家,就这么在水里泡着。彭三郎想到彭小北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说,他心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惹他侄子小北?他不知道他侄子小北要上学吗?王三四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忌讳,每个鬼也有每个鬼的忌讳。你们彭家忌什么你是知道的。这是当年二郎托梦给你们老子的。你们老子在世,你们不敢碰这个忌讳,你们老子死了,你们忘了。
推荐访问: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