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掩体外的世界是真实的自然世界,在那里,动物们自由自在地行动、觅食、交配,因为它们完全不知道正被人类注视着。但是掩体或摄像镜头在人与动物之间树起了一道屏障,又似乎给人们灌输着这样一种认识:人与大自然中的植物与动物只是看与被看的关系,而不需要任何互动,以至于,野外动物守望者们眼前的镜头俨然成了另一种电视屏幕。
当动物爱好者在野外透过窗户、摄像镜头或者躲在任何动物看不到他们的地方去观察动物时,内心的兴奋与骚动是人类固有的偷窥欲的最佳体现。当人们掩藏在湖边小屋或林中树屋里窥伺他们的目标的时候,他们也成为了其他人观察的对象,这些地方也进入了其他守望者的视野。
我在东英格兰的一个自然保护区里走着,身旁经过的一丛丛野蔷薇越发地茂盛。我的目的地是一个观兽屋,一个可以让我的身影消失于疏落丛林中的隐蔽之处。我要去的小屋由粗糙原木搭建而成,墙壁上留着一道道狭窄的缝隙,内部放置了长凳,供观兽者坐用。小屋外部周身被树枝所掩盖,看上去就是一座饱经风雨、早已被遗弃的小木屋。
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热衷于让自己消失在世界各地自然保护区中各式各样的观兽屋里,它们看起来与我眼前的这座湖边小屋并没有太大分别,有的也坐落于一片开放的水域之中。然而,即使如此,当我伸出手准备推开小屋木门的一刻,一种似曾相识的紧张与恐惧在我心中泛起。于是我停下了手。几秒之后,我才推开门,慢慢走进这个湿热、黑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木材防腐油味道的小屋内。
我一个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木制的遮光窗帷被我拉低了一些,幽暗的空间内于是出现了一块矩形的光亮。突如其来的光亮使我的眼睛很不舒服,适应了一会儿后,顺着光线的来源,我看到积雨云下方有一个泻湖,泻湖看上去很浅。我透过双筒望远镜,在视野中扫视,发现了3只琵嘴鸭、两只小白鹭和一只燕鸥,但我却有些心不在焉——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那一阵紧张与不安中,我想弄清楚,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或许,我的不安是因为我知道,大部分的野生动物观景处都有着不那么“清白”的历史。这些观兽屋大多由野外狩猎点演变而来,是过去人们用来接近动物行猎杀之事的场所,譬如猎鸭者守候鸭群时所待的鸭栏,捕鹿时的鹿栏,还有射杀大型猫科动物时所潜藏的树上平台。千百年来,猎手们使用无数隐秘手段抓捕他们的猎物,却在今天为梦想接近自然的现代人们提供了契机。曾经的猎手们使用各种计谋引诱动物走入他们的视线,而在今天的自然保护区,管理者们也像曾经的猎手布饵诱捕野鹿和野鸭一样,人工建设投喂水塘,将水鸟们聚集于观鸟屋附近,抑或为疲惫的夜行哺乳动物建立补给站。在苏格兰高地的一个保护区内,有一处闻名遐迩的观兽点,在这里,95%的来访者都有机会领略到肢体柔软、稀有的肉食动物松貂大嚼花生的情景。
人们喜欢在野外掩体中观察动物也情有可原。掩体外的世界是真实的自然世界,在那里,动物们“旁若无人地”行动、觅食、交配,因为它们完全不知道正被人类注视着。但是人们让自己坐进一个漆黑的 “木头盒子”一般的掩体中,双眼透过一对圆孔注视外界,无形中在自己和动物之间树起了一道屏障,仿佛在给人们灌输这样一种认识:眼前的动物和植物只是供人们观看的,人类无需与它们进行任何互动,以至于,野外动物守望者们眼前的镜头或窗口,俨然成了另一种电视屏幕。
事实上,希望视野中的野生动物旁若无人地行动,野外动物守望者们并不需要使自己遁形。研究猫鼬和黑猩猩的科学家们已经证实,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这些动物会习惯于自己的生活环境中有“偷窥者”的存在。然而,躲在观兽屋里守望始终是一个难以戒除的习惯。因为人们通过这种“单向窥伺”的手段——自己能看到别人,别人看不到自己的方式——可以获得一种奇妙的满足感,而这种莫名其妙的体验是由我们的文化所造就的。当野生动物意外地靠近观兽屋,依然从容自若地行动着,慌乱不安的反倒是动物的守望者们,像极了初次参加舞会的少年,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样表现。
两年前,我与朋友克里斯蒂娜在英格兰一个小镇的公园中散步,忽然,不远处的一群人进入了我的视线:一群端着300毫米镜头、乔装打扮的摄影师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前方。我们顺着镜头所指的方向望去,所见景象令我们惊讶不已——在3米开外的地方,两只水獭正在公园河流的浅滩中游动。在英国人的眼中,水獭是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哺乳动物。眼前的两个家伙在水中游来游去,似乎没看见我们,又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乎。
水獭的身体被河水浸湿后,皮毛的颜色如焦油般乌黑发亮。它们锋利洁白的牙齿穿透水面,咀嚼着口中的猎物,硬挺的胡须上水流成股。接着,它们又滑到水面下畅游远去。而那些摄影师们就像狗仔队一般跟拍,由于他们带的镜头不适合如此近距离的拍摄,他们只得不时地向后退去,以获得更清晰的水獭动态。
我和克里斯蒂娜也同“狗仔队”们一样兴奋。我们跟着水獭向下游走去,路上遇到了一个也在驻足观看水獭的女人。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孩子都还很小,一个正在蹒跚学步,另一个还躺在婴儿车里。女人告诉我,她非常喜欢这对水獭,她说它们是小镇的宠儿,是当地社区的一部分。水獭已经吃光了小镇鱼塘中最昂贵的鲤鱼,女人饶有兴致地说着。接着她又侧过头望向摄影师们,说:“他们看上去真奇怪。”确实如此,走出掩体的动物守望者们,看上去的确有几分滑稽:双筒望远镜、迷彩装扮和高倍镜头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性装备,即使没必要用的时候,他们依然舍不得把它们抛在一边。
野外掩体是野生动物守望者们的绝佳选择,但也是观察守望者及研究守望者怪异社交行为的绝佳去处。进入小木屋前我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我担心里面已经有了人。走进一个拥挤不堪的观兽屋无异于错过了一幕戏的开场,还要在昏暗的灯光下在人堆里找座位。观兽屋也有观兽屋的规矩,同剧院和图书馆一样,人们必须保持安静,最多低声耳语,因为过响的声音可能惊扰到小屋外的动物,使其察觉到人类的存在。一般说来,进入小屋的人手机必须静音,过于用力地关门或把手伸到窗外都是禁止的。
一些更富有好奇心的人还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人们进入观兽屋的目的是在动物面前使自己遁形,如果小屋里不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保持绝对安静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不过,观兽屋的常客们有自己的解决之道。当克里斯蒂娜第一次走进观兽屋时,她很不解,人们都喜欢坐在长凳两端,却将长凳中央的最佳观赏位置空了出来。“起初我以为是英国人出于礼仪和献身精神才这样做,”克里斯蒂娜说,“渐渐地我才意识到,人们选择坐在小屋的两端是想和其他人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
观兽屋也是一个了解其他守望者专业素养的地方。守望者们通常会在小屋中不自觉地低语谈论屋外的一切,他们都是彼此的听众。而当某人搞错了屋外动物的名字时,很难不引起其他人的愤懑。我还记得在沙福克郡的一个春日,观兽屋中的一个男人对同伴说他们正在看的是水鼠时,小屋中弥漫着缕缕寒意。除他们以外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拖着长长尾巴的笨重家伙是一只大褐鼠,但谁也没有更正他的话。就这样,一个男人咳嗽了起来,另一个人轻蔑地哼着鼻子——紧张的气氛令人无法忍受。由于英国人的矜持,没人愿意纠正他的错误,令他在朋友面前出丑。有几个人后来索性离开了小屋。所以我想,当打开观兽屋的门,发现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会是多么的释然。
掩体的用途因守望者的不同而不同。人们可以端着相机,等待拍下白尾鹞或猫头鹰从眼前飞跃的完美瞬间;可以相约一位资深的自然爱好者,听其在你耳边讲述有关动物的趣味知识;还可以仅仅将它当作一次长途跋涉中途小憩的落脚处。大多数人坐下来用望远镜扫视几分钟就会下定论:这个地方没什么好看的,没有保留野外掩体的必要。但还有一种观赏方式是我越来越喜欢的。那就是,你的心中已经接受没有可看的东西,却仍然带着这种想法,静静地注视和等待着。
在黑暗中坐上一两个小时,只透过墙上的洞孔去窥看外面的世界是需要耐心和定力的——它近似于一种冥想的状态。你必须付出时间,才可能有幸目睹到天空中的云彩从一头飘向另一头,开阔的水面上也映照出流动的情态——而这可能要花费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幸运的话,还可能瞥到熟睡中的猎鹬:长长的喙伸进厚实的毛羽,整个身体倚靠在光影斑驳的草丛中……待它醒来,翅膀伸展,就像在伸懒腰。你还可能看到大理石雕像一般的苍鹭,在数分钟内一动不动,然后在某个瞬间,出乎你意料地,以眼镜蛇般的速度捕食游鱼。
坐在小屋中的时间越长,你看上去越心不在焉——虽然你还坐在那里,但你的灵魂似乎已经飞离到你的身体之外。而湖岸边若隐若现的梅花鹿,或几只野鸭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荡起朵朵水花后飞升入天的景象,甚至成了守望者心中的瑰宝,是时光流转的唯一证明。
[编译自美国《纽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