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黑夜的底部传来的声音
下午睡到很晚才醒来。
一家汽车制造商将在明年春季公布一款新车。神岛为这款新车的广告画做摄影,在摄影棚里一直忙到天快亮时才结束。朝阳升起时回到家里,洗了把澡,睡下。他睡得很浅,做了很多梦,一醒来便几乎全都忘了,只有梦的碎片还残留在他的头脑深处,图像和色彩都很模糊,眼看就要消失。
神岛栖身的房间里,最显眼的特征就是墙壁。平时来访者极少。如若偶尔有人来访,一走进房间里必然会嘀咕一句:“什么都没有啊……”放在厨房里的冰箱和少量餐具,要说值钱的家具就是一张大床。电视机、音响、录像机等这些设备,全都没有。原本房间里触目皆是的众多家具和物品,两年前与妻子佳织分手时全让她带走了。从此以后,他拿定主意尽量不购置东西,即使要买,用完后马上就处理掉。
放在床底下的电话响了。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你母亲的情况怎么样?”听筒里传来佳织的声音。就是在分手以后,她也会冷不丁地打个电话过来。
“嗯。”
“你不要‘嗯’,我听不懂啊。”
神岛的母亲住在日本海岸边镇上的老家,因患食道癌,两个月前刚接受了手术。
“听说终于可以出院了。”
“这下可好了。我尽管和你分手了,但没打算和你母亲分手。你的事暂且不说,你母亲,我很喜欢她啊。”
“谢谢。我代我母亲谢谢你。”
“我想去探望她,但路很远,而且我刚接了一个长的活儿。”佳织正在翻译英美小说,“所以啊,我心想至少要送点什么。送什么好?”
“什么都不需要啊。”
“吃的东西,不行吧。”
“是啊。看样子还在吃流食。”
“我翻译的那些书,大概不会想看吧。”
“嘿。”
“月子说,要画张画送给奶奶呢。”
“那她一定会喜欢的,因为母亲就连我拍的裸体照片送给她后,她都非常喜欢啊,说是儿子的作品。这是以前的事了。”
两人的女儿月子如今快十岁了,由佳织带在身边养育着。
“喂。”佳织说。
“什么?”
“你现在是一个人?”
“怎么了?”
“还是一个人?”
“嗯。”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总觉得你边上有人睡着,我听到声音了。”
“是我翻了个身。”
“哦。”
“你走以后,这张床上,一直是我一个人睡。”
“没有进步啊。”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再稍微努力一下……”
“我不想。也没有心情。”
佳织沉默了片刻。
“呃。”
“咦。”
“像你这样的男人,你知道英语叫什么吗?”
“不知道。”
“Off the wall(古怪的人。——译注)。”
“我是第一次听说啊。”
“挂在墙上的镜框之类的东西,有时候会出现歪斜吧。”
“嗯。”
“就是移位啊。”
“有道理。”
听筒的那头传来叹息声。接着,她说了句“让你母亲多保重,我以后再打电话”,便把电话挂了。
神岛怔怔地望着手里的黑色听筒,仿佛望着一件很糟糕的艺术作品。他伸长手臂,将听筒搁在床下的电话机上。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全世界能称得上声音的东西已经被塞进了这个小小的、散发着乌黑光泽的外表里。透明的冷寂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渗透到房间的各个角落,笼罩在床的周围。神岛随意地躺在床上打量着四周。然而,围绕着神岛的灰色墙壁上,应该纠正移位的绘画一幅也没有挂。
傍晚,神岛决定出门。他的口袋里放着山田送来的秋季摄影展的请柬。
摄影家山田与神岛同一时期出道,大致相同的时候获得过几个知名的大奖。神岛获奖后紧接着第二年就是山田获奖,或是相反,就连靠商业摄影维持普通生活、每年确定自己喜欢的主题召开一两次个人摄影展的生活方式,都是大同小异。两人年龄也大致相仿,所以常被人看作是竞争对手,但其实两人想要胜过对方的意识却很淡薄。山田最近两年来一直没什么动静,难得地说要召开个人摄影展。听说个人摄影展的主题是“背脊”,神岛觉得好奇,想去看看。
在海滨大道临街的大仓库门前下了车。那家仓库自上世纪60年代结束使命以后就一直空置着,最近才将场地借给小商铺和电台得以复苏。据说天花板很高,场地很宽敞,房租却很低廉。
沿着皮鞋声震天响的铁质楼梯攀登到四楼,有一个租借的画廊。那里临时被充当个人摄影展的展会,入口处边上排着一溜出版社和广告代理商以及赞助商送来的花束和花篮。
在签名本上签完名,走进展会里。昏暗的房间里随处可见直接放在地上的电视接收器。
人们用随意的姿势望着电视接收器里映现的画面。有站立着俯视的,有蹲着将下颚搁在双手的手臂上眺望着的,有横卧在地板上仰望着的。从显像管里泻出的光,将凝视着屏幕的参观者的脸映得很苍白。画面全都是无声的,钢琴曲不知从房间的什么地方轻轻地流淌出来,好不容易才传递到耳朵里。
有人拍拍神岛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山田,胸前挂着一圈大的蔷薇花圈。
“特地赶来捧场,谢谢你。”山田一露出笑脸便显得特别亲切。
“不是说是摄影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