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血的夕阳落山时,一道四米多宽的冰谷沟壑挡住了张旭的去路。
要在平时,在平地上,即便再宽一点,正值壮年的张旭也会果断地倒退两步,来个助跑,“嗨”地一声跳过去。但此刻,张旭不敢轻易尝试。因为他不仅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背着二十几公斤重的摄像器材、帐篷和压缩饼干,更可怕的是,脚下的沟壑深不可测,对面又结满了一尺多厚的冰层。一旦没踩稳跌落下去,下场不言而喻:粉身碎骨!
怎么办?从羌塘到这儿,已经跟随了它们上千里,总不能半途而废吧?皱眉思忖了半天,张旭一咬牙,紧紧腰带,决定冒险“飞”一把。可就在他弯下腰即将开冲的当儿,身后突然传来瓮声瓮气地闷喝:“兄弟,你想找死吧?”
谁?张旭迟疑转身,看到了一个身穿狼皮大衣、脸庞黑红的车轴汉子。车轴汉子背着一柄猎枪和一只老式笨拙的弓弩。他取下弓弩,安上弩箭,瞄准对面的山岩射去。只听“噗”的一声响,弩箭牵着一根柔韧的牛皮绳索没入了冰层。接着,车轴汉子抓住绳索,轻轻松松地荡过深壑后,又将绳索扔了回来。张旭如法炮制,也跨了过去。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帮我?”张旭问。车轴汉子并不回答,而是冷冰冰地反问:“你到藏北来做什么?”
“我嘛,我要解开一个千古之谜!”张旭情绪激动地边说边指向莽莽苍苍的冰原。雪野冰原上,成千上万只高傲、美丽的藏羚羊正聚拢在一起,准备过夜。在藏族牧民心中,它们高傲神圣,充满灵性,有“可可西里的精灵”之称。每年夏天,母藏羚羊都会告别雄性伴侣,然后成群结队地穿越西藏北部的空旷无人区,冒死翻越一条条白色冰河,去往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地方繁衍后代。等秋天到来时,它们又带着生下的儿女原路返回。千里跋涉,危机四伏,大批的母藏羚羊因遭受厄运而死在迁徙之路上,但危险与死亡并没有改变它们这一看似怪异的习性。张旭此行,便是要解开这个秘密,寻找母藏羚羊最终到达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神奇地方,又为什么要到那儿去。
车轴汉子紧盯着张旭,面无表情地说:“这很危险。不少人把命都丢在了死人沟。”“我知道。可我不想放弃。哦,我是记者,也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成员。”张旭掏出证件,认真地说:“我这次来,就是想给那些死去的科研人员一个交代。”
为了解开藏羚羊迁徙的秘密,十几年来先后有多批国内外动物学者进行了数次千里大追踪。不幸的是,由于骇人听闻的死人沟地况复杂,冰河冰谷难以逾越,再加上凶残群狼的袭扰,导致每一次追踪都以失败而告终。特别是在四年前,还有五名中外科研人员遭遇雪崩,被埋葬在了生死谷。
“你是藏民吧?你要不反对,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前去——”
张旭话刚出口,蓦地,一阵令人心悸的“喀嚓”声在脚下轰然响起。什么声音?张旭纳闷地循声望去。可还没等他看明白,车轴汉子已张开粗实的大手猛地抓住他的衣领,拖着他急速飞奔——
2
“扑通——”
狂奔了足有十几米远后,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雪窝里。
随着震耳欲聋的喀嚓声不断传来,张旭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适才两人站立的地方,是一条隐伏在雪野下的凶险冰河!此时,几十米外的藏羚羊群也恐怖不安地骚动起来。领头的藏羚羊发一声呜鸣,群羊飞快撤退。但由于冰缝开裂的速度太快,河水凶猛上涌,一只藏羚羊身子突地一打晃,失足跌了进去!
“不好,我要去救它!”张旭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跑去。不料,车轴汉子迅速出手,一把扯住他的裤腰硬生生地拖了回来。“你不能去,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你放开我,那也是一条生命啊!”张旭拼力挣扎。可车轴汉子的五指就像一把铁钳,根本挣不开。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失足掉进冰河的藏羚羊便在冰层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冰面上的藏羚羊来回奔跑,它们能做的,只有哀鸣。直到冰缝被冻结合拢,大批的藏羚羊才在头羊的率领下,绝望地离开。飞跃冰河的那一刻,张旭看到了头羊的眼神,情不自禁地心头一颤!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光,却含满了爱莫能助的凄楚与悲悯!在游牧部落的传说中,藏羚羊有情有意,现在看来,果真是一点不假!
“没有人能救得了它,这是它的命。”车轴汉子冷漠地说。张旭痛苦地摇头:“不,如果让我去,我能救上它的。”车轴汉子冷哼,用藏语说了一句什么。张旭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回头看着对方,一字一句地问:“这半个月来,你一直在跟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车轴汉子微微一怔,很快明白,张旭懂藏语!刚才他说的话是:“你还不到死的时候!”
“少废话!赶紧走!”车轴汉子猎枪一端,指向张旭的胸口。张旭暗叫糟糕,这个家伙,说不定是个可怕的盗猎者!他要找到藏羚羊最终的集结地,来个集体屠杀!要知道,藏羚羊纤细柔软的绒纤维可被称为“软黄金”,用藏羚绒制成的“沙图什”披肩在国际非法贸易中十分走俏,以致盗猎者在暴利驱使下猖狂作案。2003年5月9日,是可可西里人最难忘记的一天。那天,一批迁徙途中的藏羚羊遭到武装盗猎者的疯狂围攻和血腥屠杀。等保护区管理局的队员赶到时,他们只看到了令人惨不忍睹的一幕——一千多只被剥皮的母藏羚羊尸横遍野,腹内的小羊被遗弃在雪地上,从屠杀地流过的冰河被鲜血染成了红色……那次,张旭也在随后赶到的队伍中。从那一天起,张旭就恨死了丧心病狂的盗猎者!
“喂,前面有危险!”在车轴汉子的看押下,刚走过一个雪山口,张旭突然站住,指着前方大喊。
是一只身材庞大的棕熊,正挥动着熊掌往雪地里埋着什么东西。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去看。棕熊见有人来,闷嗥着掉头跑走。雪地上,露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的毛腿!
天,是藏羚羊的腿!原来狡猾的棕熊早就埋伏在这儿,伺机进行了一次猎杀!张旭无奈地蹲下身,挖出了余温尚存的藏羚羊。四处一看,又找到了几块骨头。不用说,至少有五六只藏羚羊丧命熊口!
“可恶的强盗!”张旭恨恨地骂着,重新开掘出一个雪坑,把藏羚羊的尸骨埋到了一起。他这么做,是不让棕熊再吃到它。掩埋的时候,一大群藏羚羊站在山口,定定地看着张旭,一动不动。
“死亡是一种解脱,走!”车轴汉子说。张旭幽幽地问:“你是不是也会像棕熊一样,去屠杀它们?”车轴汉子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丝暴戾的杀气,冷冷地逼视着张旭,嘲弄地说:“这是它们的宿命,也是你的宿命!”
3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张旭在藏羚羊集体栖息的谷地附近扎下了帐篷。
这个谷地,是几批国内外科考人员最远到达的地方,取名为生死谷。也就是在这儿,五名科考人员被雪崩埋葬。简单地吃了几口干粮,塞了几口雪团后,张旭试图缓解和车轴汉子的危险关系。
“喂,来支烟,解解乏?”张旭抽出一支香烟,递给车轴汉子。车轴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张旭笑笑,说:“也许你能看得出来,我也算半个藏族人。我的父亲虽是汉人,可我的母亲是可可西里人。对了,我的姥爷次仁尼玛也有一柄像你这样的猎枪,不过好多年前他就给摔断了。”
“摔断了?为什么?猎枪可是猎人的生命。”车轴汉子不解地看着张旭。张旭叹口气,说起了一件关于姥爷次仁尼玛的往事。多年前的一天,次仁尼玛一早起来,正想喝一碗酥油茶时,无意中看到不远处的草坡上立着一只肥壮的藏羚羊。次仁尼玛眼睛一亮,心想:送上门来的好运,哪有不要的道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摘下猎枪,瞄准了藏羚羊。可奇怪的是,那只藏羚羊并没有逃走,而是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然后,冲着他前行两步,两条前腿一弯,“扑通”跪下了。与此同时,两行眼泪也流了下来。藏区流传着一句老幼皆知的俗语: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鼠,都是通人性的。藏羚羊给次仁尼玛下跪,自然是求他饶命了。次仁尼玛是个猎狼猎熊的老猎手,自然不会被藏羚羊所打动。他双眼一闭,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起,那只藏羚羊一头栽倒在地。它倒地后仍是保持着跪卧的姿势,眼里的两行泪迹也清晰可见。
那天,次仁尼玛没有像往日那样当即将获猎的藏羚羊开宰,扒皮。他的眼前总是浮现着给他跪拜的那只藏羚羊的影子。他感到跷蹊,藏羚羊为什么要下跪?这是他几十年狩猎生涯中惟一见到的一次情景。第二天,次仁尼玛忐忑不安地剖开了藏羚羊的肚皮,登时吃惊得叫出了声,手中的屠刀也“咣当”掉在了地上!原来,藏羚羊的子宫里静卧着一只死去的小羚羊胎儿!至此,次仁尼玛终于明白,藏羚羊弯下笨重的身子为自己下跪,是想求猎人留下自己孩子的一条命!
“从那以后,我姥爷便摔了猎枪,再也没有猎杀过藏羚羊。藏羚羊是富有灵性的动物,应该得到我们的尊重和保护。你说呢?”张旭感慨地说到这儿,又问:“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多杰。”车轴汉子不冷不热地说。多杰?在藏语中,多杰是金刚的意思。张旭掐灭烟蒂,说:“多杰,谢谢你今天救了我。我真诚地希望你也能救救那些神圣的藏羚羊,它们不应该死在残暴的枪口下!”
多杰没有吱声,枕着猎枪倒头便睡。正睡得迷迷糊糊,张旭突然听到帐篷外响起了杂乱的跑动声!
“多杰,有情况!”张旭大叫。可叫声未落,就见那只藏羚羊头羊疯了般冲进帐篷,四蹄踢动,还差一点踩到了张旭的头。咔吧,多杰拉动枪栓,便要射击。张旭猛地托起多杰的枪管,“别开枪,快出去看看!”
来不及穿好衣服,张旭已拔腿奔出帐篷,跑上了一座小山坡。在雪光的映照下,只见数头棕熊包围了帐篷,噼里啪啦地乱撕乱打。紧接着跑出的多杰慌乱中扣动了扳机。趁着棕熊愣怔的一霎那,多杰抱头冲向山坡。棕熊嘶叫着,直把帐篷撕个稀巴烂后才悻悻地离去。
张旭和多杰惊出了一身冷汗。白天,张旭转移了藏羚羊的尸体,棕熊寻找不到便来复仇,要不是头羊报警,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你看到了吗?藏羚羊懂得报恩,我们不该伤害它们!”在张旭的大喊大叫声中,多杰不由地蹙紧了眉头……
4
海拔越来越高,空气越来越稀薄,前路也越来越难行。五天后,跟头把式地走出险象环生的死人沟,张旭和多杰紧紧尾随着藏羚羊群,又气喘吁吁地攀上了一座海拔高达6500米的雪山。
手脚并用爬上山顶,张旭便累得瘫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跟着它们走了少说也有一千五百里路,翻过了五六座这么高的山,跨过了十几条冰河,鞋子也磨破了三双,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喂,多杰,你怎么不说话?”
张旭无意中发现,多杰不知看到了什么,瞬间嘴巴大张,目光呆滞,人也如同雕塑般僵住了!
“多杰,是不是又有棕熊,狼群?”张旭的心也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里,迟疑地问。可多杰兀自看着雪山对侧,好似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张旭深吸口气,摇摇晃晃站起,也顺着多杰的目光看去。刹那间,他也惊呆了!
只见山谷中盘踞着一个宽阔的湖泊,湖岸边是一片平缓的雪地,数千只先期到达的雌性藏羚羊正在集体生产!洁白的雪地上,到处都是胎盘,大片大片的白雪被藏羚羊体内流出的鲜血染得通红。一只只柔弱的小羊羔脱离母体,便挣扎着试图站起。母藏羚羊顾不上舔去产道的污血,便满目怜爱地帮助小羊羔梳理湿漉漉的胎绒——
原来这儿,这片位于藏北无人区的湖畔,就是母藏羚羊们的繁殖地,就是母亲的产房!
“太伟大了!太神圣了!”张旭想不出更恰当的字眼来形容眼前的景象,忙惊喜地拿出相机,不停地按动快门。是的,这儿远离了猎枪,弓弩,陷阱和屠杀,这儿安静而祥和,有的只是安全,只是雪白血红的爱!此刻,张旭恍然大悟:促使雌性藏羚羊将重重冰河、万千冰谷踩在脚下,即便与死亡一次次近距离接触也要昂首前行的,是浸染着悲壮色彩的母爱!它们冒死前来,只是为了给儿女们一份安全!
困扰了动物学界数百年的谜底终于解开,张旭欣喜若狂,却忘记了身边还有个至今尚没弄清身份和来意的多杰!就在张旭虔诚地跪在地上,啪啪啪拍照时,缓过神来的多杰突然抢过张旭的相机,用力摔在了一块从雪层中突出来的石头上!
“你干什么?这可是足以震惊世界的珍贵资料!你可以要我的命,但不能毁坏这些资料!”张旭冲着多杰歇斯底里地大喊。作为一名记者,他深知这些图片的分量。
多杰后退了两步,一言不发地抬起猎枪,对准了张旭。
“你开枪吧。在你开枪前,我求你一件事,求你能答应我。”此刻,张旭一点惧意都没有,抬手指着雪地上的藏羚羊群坦然地说:“成千上万的母藏羚羊为了到这儿来繁衍后代,一路上至少有五分之一被冰河吞没,被猎枪屠杀,被野兽袭击毙命,但它们却从未放弃。因为它们是伟大的母亲!多杰,看在它们曾救过我们的份上,希望你能放过它们。好吗?”
多杰皱眉沉默了片刻,手腕一抖,还是扣动了扳机。
“砰——”
枪响了。沉闷的枪声在空旷的雪峰幽谷间久久回荡……
5
一个月后的一天,一个中年人走进了可可西里公安局。
为了严厉打击盗猎藏羚羊、走私藏羚羊制品的犯罪活动,中国政府相继在藏羚羊的分布区新疆、西藏、青海建立了阿尔金山、羌塘、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并分别在周边地区组建了数十个森林公安机构。几乎每天,森林公安民警都在与盗猎者斗智斗勇,进行着生死较量。
这个中年人,就是张旭。他向公案民警提交了一份藏匿在羌塘的盗猎者名单。原来,那天在雪山之顶,多杰摔毁了他的相机,却向着自己的右腿开了枪!多杰说,在羌塘,他是数一数二的猎手。正因为有名,一批盗猎者才绑架了他的儿子,要挟他跟踪张旭,找到藏羚羊群最终的栖息地,以便在来年全部围杀。但次仁尼玛的故事和藏羚羊报恩的事,尤其是目睹了藏羚羊集体生产的壮观情景后,多杰改变了主意。张旭一旦将照片公布,势必会有更多的人在暴利驱使下,冒死前来寻找。那样的话,藏羚羊依然难以摆脱被屠杀的命运。所以,他摔烂了张旭的相机。而为了证明自己绝不会再来打扰藏羚羊,生性刚烈的他枪口一沉,打断了自己的右腿——
付出一部相机,一条腿,却保住了成千上万个母亲的共有秘密,多杰动情地说:值!张旭激动不已地搂住多杰,禁不住泪流满面……
(责编/朱近插图/陈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