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统的命运:延续与失落
中国史学有许多优良传统,如官修史书和私家撰史的传统,讲求历史编纂体裁、体例和史文表述的传统,重视史家修养的传统,强调史学求真和经世的传统,关注史学批评和理论探讨的传统等等。这些优良传统在两千多年的史学进程中不断丰富、发展和延续,对今天的历史研究和历史撰述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然而,我们若是细察起来,在中国史学上,却也有一些优良传统遭致失落的命运。如“正史”中的艺文志、经籍志中的各类序文在唐初以后不复存在,便是突出一例。
《汉书·艺文志》(以下称《汉志》)各门类的序文和《隋书·经籍志》(以下称《隋志》)的四部大序及各类小序,本是学术史与学术思想史的重要资料,而自《新唐书·艺文志》(以下称《新唐志》)以下,编撰者们只撰有本志总序,而于经、史、子、集各部则只分门别类著录书名、卷帙及作者姓名而已,大序、小序的传统便都中断了,或者说都失落了,这对于了解一个时期的学术史与学术思想史极为不便。从中国史学史研究的宗旨来看,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
二、二志序文的价值
《汉志》、《隋志》序文的价值究竟表现在哪些方面?我们不妨作一些具体的分析。
《汉志》是学术史的专篇,它将先秦至西汉末的文献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略,每“略”之下分若干“家”。全篇结构清晰、层次分明:起首有总序,概括了汉代收集和整理图书的原因及其情况;其后于每一略、每一家书目之后,都撰有序文,说明其学说的流别原委、是非得失等。可以说,这些序文提纲挈领,明其源流,有助于读者从总体上了解先秦至西汉的学术史。比如,“诸子略”将先秦至西汉的主要思想流派划分为儒、道、法等十家,在每一家的序文中,略述各家的起源、性质、优劣等;而在此略的大序中,总结了这十家的学术渊源、思想特点等。这就清晰地描述了这一期间的思想史。
需要注意的是,在《汉志》中,史书尚未成为独立的一个类别,而是附在六艺略的“春秋”家之后,所著录的史书主要有:《国语》、《新国语》、《世本》、《战国策》、《奏事》、《楚汉春秋》、《太史公》(即《史记》)、《太古以来年纪》、《汉著记》、《汉大年纪》等。“春秋”家的序文主要介绍了“春秋”诸家的起源与发展,开篇写道:“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汉书·艺文志》)通过这一序文,我们可以了解中国古代史学最初的发展情况,即古代的史官制度和“君举必书”的史学传统;同时,通过史书的著录形式,亦可以得知汉代经、史尚未分离以及史附属于经的情况。
《汉志》序文开创的传统,《隋志》全面地继承并作了重要发展。《隋志》起首有总序,总结唐以前的学术概况;之后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著录唐初以前的文化典籍,并于每部之下分若干类,且每一部有大序,每一类有小序。其大序和小序均从学术史的角度,扼要阐述各部类的学术源流、发展轮廓及其演变过程等,对于了解学术文化的传承、发展描述出清晰的脉络。
与《汉志》不同的是,在《隋志》中,史书已成为独立的门类,它居经、史、子、集四部第二位,下分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等十三类。而其史部大序、诸类小序的论说,极便于后人了解唐以前中国古代史书和史学的发展。
例如,其史部大序写道:
夫史官者,必求博闻强识、疏通知远之士,使居其位,百官众职,咸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内掌八柄,以诏王治,外执六典,以逆官政。书美以彰善,记恶以垂戒,范围神化,昭明令德,穷圣人之至赜,详一代之亹亹。自史官废绝久矣,汉氏颇循其旧,班、马因之。魏、晋已来,其道逾替。南、董之位,以禄贵游,政、骏之司,罕因才授。故梁世谚曰:“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于是尸素之俦,盱衡延阁之上,立言之士,挥翰蓬茨之下。一代之记,至数十家,传说不同,闻见舛驳,理失中庸,辞乖体要。致令允恭之德,有阙于典坟,忠肃之才,不传于简策。斯所以为蔽也。班固以《史记》附《春秋》,今开其事类,凡十三种,别为史部。
这篇序文涉及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提出了史家在学识上所应具备的素养,即“博闻强识,疏通知远”,后亦形成中国史学家为之不断追求的一个优良传统。第二,由史家素养出发,回顾了两汉、魏、晋以来史官的变化及史学的发展,勾勒出唐以前的史学发展梗概。第三,说明了《隋志》不同于《汉志》而以史书独立出来自为一部及其所分种类。这一段话,在史学思想上和史部目录学史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再如,史部“正史”类小序,在考源流、叙发展、论趋向上极为精要、典型,文长不全引,引述要点于后:
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国史,以纪言行,后世多务,其道弥繁。……自是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尤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唯《史记》、《汉书》,师法相传,并有解释。《三国志》及范晔《后汉》,虽有音注,既近世之作,并读之可知。梁时,明《汉书》有刘显、韦稜,陈时有姚察,隋代有包恺、萧该,并为名家。《史记》传者甚微。今依其世代,聚而编之,以备正史。
从中我们也可以得到以下几点认识。第一,认识到正史的源与流,即源于国史而“其道弥繁”。第二,认识到《史记》、《汉书》、《三国志》等正史的形成情况及其编纂特点。第三,认识到此时皇朝史撰述的盛况以及《史记》、《汉书》在后代的发展面貌及演变倾向,即梁、陈、隋时“《汉书》学”成为显学,而《史记》“传者甚微”,反映了这一时期通史和皇朝史之不同的命运。
正史以外,对于史部中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等其余十二类,《隋志》于其小序中皆有纵向考察源流、横向分析特点的论述。如读“霸史”类小序,所谓“自晋永嘉之乱,皇纲失驭,九州君长,据有中原者甚众。或推奉正朔,或假名窃号,然其君臣忠义之节,经国字民之务,盖亦勤矣”云云,后人据此不仅可以想见当时民族纷争与融合的复杂历史局面,而且也据此可知唐代史家的进步的民族观。又如读“谱系”类小序,可知魏晋南北朝时,门阀势力之大与谱书、谱学之盛,实为当时突出的时代特点之一,等等。这些小序和史部大序结合起来,当是分类考察了唐以前史学的发展面貌。诚如白寿彝先生所说:“把(《隋志》—引者)十三篇叙录同史部总叙合起来看,可以说是一部按史书类别写出来的史学简史,上起上古,下至隋末。”〔1〕这个评价极其中肯地指出了大序、小序存在的重要性及其价值所在。
《汉志》、《隋志》以后,此后的史家虽竞相仿效,在正史中设立“艺文”或“经籍”志目,撰有《旧唐书·经籍志》(以下称《旧唐志》)、《新唐志》、《宋史·艺文志》、《明史·艺文志》等,对于人们了解学术发展情况十分重要。可惜的是,这些志目在继承这一传统的同时,却中断了大序、小序的撰述。在这些志目中,大多仅撰有总序,且写得十分笼统,远不能包含大序、小序的作用。于是,经、史、子、集各部,仅著录书目而已,既无纵向的学术源流的考察,亦无横向的学说特点的分析,这对于人们读史尤其是学术史极为不便。
举例来说,《新唐志》是继《汉志》和《隋志》后一部优秀的目录学著作,它增补了《旧唐志》缺漏的书目,订正《旧唐志》著录中的讹误,并详于有唐一代的著述,反映了唐代学术文化之盛。然它和《旧唐志》一样,只有简略的总序,没有各部各类的大、小序,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颇为不便。退一步讲,前史既已著录历代书目并设大、小序加以说明,今再设之难免有陈陈相因之弊,但在详于一代著述的情况下,如《新唐志》,确有必要撰写序文略述有唐一代各类文献的学术发展脉络。果如此,则《新唐志》的面貌必将大为改观。
在这个问题上,作为专门著录一代著述的《明史·艺文志》,其著录范围限于有明一代的著述,认为“前代陈编,何凭记录”(《明史·艺文志》),可惜也只在开篇总序中简略回顾明代汇集图书的历程,而于经、史、子、集各部及以下各类都没有撰写序文,这同样是一件憾事。
三、一点启示
当然,我们今天不应也没有理由苛求前人,但有一个问题不禁令人三思:《汉志》、《隋志》序文的传统为何会失落?原因究竟在哪里?即使是一件憾事,我们不妨也作一番反思和探讨。
《汉志》主要是班固继承、吸收了刘向、歆父子的学术成果,其中包含着刘氏父子的家学底蕴,且《汉书》的产生亦同家学传统密不可分。而此后的诸史志大多缺少这种家学渊源。由此,是否可以这样说,缺少家学底蕴是有关志目序文传统失落的原因所在?然而,这种推测似难以成立,我们还应看到,《隋志》是在褚遂良、令狐德棻的监修下,于志宁、李淳风、韦安仁、李延寿等撰述而成的,虽无家学渊源,却依然撰有各部大、小序,说明家学与序文传统的失落并无直接的关联。此其一。
其二,是否《汉志》、《隋志》以后,后世史家学养不足,缺少像班固、褚遂良、令狐德棻等优秀的人才,从而导致了序文传统的失落?这种推测,似亦难以成立。通观《新唐书》与《明史》的编撰者:《新唐书》的主要撰修者为欧阳修,他学识渊博,曾花十八年功夫以一人之力撰成《五代史记》(即《新五代史》),其史才、素养毋庸置疑;其他的参撰者如宋祁、范镇、王畴、宋敏求、吕夏卿、刘羲叟等,也都是一时之选、学有专长的学人。再如《明史》的修撰,由万斯同主其事,纂修官的史稿大部分由其核定。万斯同乃黄宗羲的得意门生,他博通诸史,尤精明史。可见,无论是欧阳修,还是万斯同,他们皆为中国史学上的良史之才,这表明唐代以下史才并不匮乏,然而撰写艺文、经籍等志序文的传统终究还是失落了。
其三,是否因为修史时间过于仓促,未及撰写序文?这也不然。从《明史》来看,其修撰历时近百年,这在“二十四史”的修撰中也是罕见的,而《隋志》的修撰首尾仅仅十四年,可见,时间的长短亦非序文传统失落的原因所在。
总上,经籍、艺文等志序文传统的失落,既无关于家学的渊源、后世史才的匮乏,亦无关于时间的长短,而是另有其因。我们暂且归结为《汉志》、《隋志》以后,人们对于经籍、艺文等志序文的价值认识不足、重视不够,因而没有把这一撰述视为修史中的必要部分。如果这一判断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此种认识上的缺陷最终导致了这一传统的失落,这无疑是中国史学上的一大损失。或许正因为如此,《汉志》、《隋志》历来受到学术界的高度评价,这也从一个侧面显示出其序文的重要价值。当然,“正史”撰述中的这一优良传统曾被私家目录书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以及官修目录书《四库全书总目》等所继承,多少弥补了这一遗憾。
优良传统的失落还不止于此,如《史记·太史公自序》和《汉书·叙传》中的撰述论纲,有的学者称作“小序”。它作为全书总序的一个部分,明确交代了各篇的撰述意旨,且逐篇整整齐齐地排列下来,形成一个严密的思想体系和撰述体系,不仅反映了作者的撰述旨趣,亦有助于读者阅读、理解全书,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这也是值得继承、应当继承的传统,但《汉书》以后的“正史”如《宋书》、《魏书》、《北史》等,虽都撰有自序,却未能继承撰述论纲的做法,无疑这也是一件憾事。关于这一传统的失落,原因很复杂,还需另作专文予以考察。
通过以上叙说,我们是否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中国古代史学在两千多年的发展中,逐步形成了许多优良传统,有的传承下来了,直至今天还在嘉惠学林,发挥积极作用,有的却遭到了失落的命运。对于前者,我们自当大力地继承与发扬,以推动中国史学继续前进;对于后者,我们也当倍加关注,在反思中认识其重要的学术价值,珍惜其未曾失落的部分,以便在当今的有关撰述中,恢复这一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当认真辨析传统的命运,总结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为中国史学的发展提供借鉴。
注释:
〔1〕白寿彝主编:《中国史学史》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