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电影自晚清传入中国后,在近二十年的传播过程中,使近代中国人习得一种新型的文化体验与生活方式——“看电影”。电影文化在近代中国的生长和展开,从娱乐、教育等诸层面昭示了一个新旧过渡时代的思想潮流与风气转变。电影之从“娱乐”转为“艺术”的过程,也烛照着此间中国人的社会心态与文化观念之变动,反映的是一段具体而微的“心态史”。
关键词:看电影;电影文化;清末民初;现代性
1936年,《县训》杂志刊出一首题为《观电影戏剧》的七律:
看来一幅书图呈,离合悲欢百态生。博得众人齐注目,要从黑暗现光明。离奇巧妙夺天工,游戏偏涵教育功。劝惩不需歌舞力,莫嗟色相本来空。{1}
彼时距电影自晚清传入中国,已过去几近四十年。《县训》为地方性政治刊物,由江西省县政人员训练所发行,诗歌作者饶则裕亦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文人,可见电影这一新式的媒介方式与文化形态,已从昔日仅为都市市民所专享的文化方式,渗透到现代中国的内陆地区,并以其新巧的表现媒介、丰富的内容传递影响着中国人对于现代性的复杂体悟。“看电影”,作为一种舶来经验,在现代中国的文化场域中扮演着愈来愈显豁的角色。
然而回顾电影在晚清中国的传入与接受过程,考察中国人是如何认识电影、观看电影、如何形成自己对于电影的理解,却并非易事。可以说,“结果”容易定论,“过程”却模糊难述。清末民初中国人对于“电影”经验的书写,目前的电影史研究尚未有过细致的描述,或许是因为内容的零散和不成系统,在长时段的历史叙述中便被语焉不详地存而不论了。其实作为一种新型的文化体验与生活方式,电影文化在近代中国的生长和展开,昭示了一个时代的思想潮流与风气转变。其反映社会、时代的程度,与同时代的文学、科学等诸领域相较不遑多让,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与彼时的文学观念及创作发生着互动。在这个特定的时间语境里,电影文化借由印刷媒介的传播,为近代中国的现代性想象提供了肌理丰富的内容。本文试图通过报刊、图像、日记、年鉴、辞典等原始材料,返回历史现场,还原晚清至民国的二十多年内中国人对于电影经验的表达与书写,其言说或许纷繁芜杂,甚或许相龃龉,却也因了是当下的即时的反应而更显生气淋漓,对我们理解此间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与思想观念,有着足资可鉴的意义。
一、“博得众人齐注目”
对于电影到底于何时何地在中国第一次放映,学术界尚无定论。通常沿用的说法来自程季华主编的《中国电影发展史》,认为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8月11日,上海徐园内的“又一村”放映了西洋影戏,是中国第一次的电影放映。“影片是穿插在戏法、焰火、文虎等一些游艺杂耍节目中放映的。自此之后,徐园就经常放映电影,一直延续了好多年,放映的多为法国电影”。{2}近年来有学者对此或提出异议{1},或为之辩护{2}。不过电影于1890年代来到中国,当时未有独立的放映场地,常依附于茶园、戏园、公园等处,作为一种新奇的休闲消遣方式为晚清民众所知,是可以确定的历史事实。晚清时期的茶园、戏园等传统娱乐场所,以及多功能的公园(如张园、徐园、愚园)、游乐园等,都承担着容纳不同大众娱乐形式的功能,传统的焰火、戏曲,摩登的魔术、电光影戏等的表演有时需要分享同一空间。
反映在早期的“观影戏记”中,对“西来之奇技淫巧”的好奇与惊喜为彼时电影观众所关心的重点。1897年6月4日(五月初五端午节),寓居沪上的孙宝瑄当晚前往味莼园,“览电光影戏”,日记中云:“观者蚁聚,俄,群灯熄,白布间映车马人物变动如生,极奇。”大概是意犹未尽,第二天晚上“复观影戏”。③味莼园即张园,为无锡商人张叔和寓沪时所建,在晚清上海,张园是市民各界最大的公共活动场所。{4}而首现于大众报刊的观影记录,是这一年6月11日和13日上海《新闻报》连载的一篇题为《味莼园观影戏记》的文章。作者称自己是听了“西友”对“新来电机影戏神乎其技”的力荐,而与友人同往观之:
驱车入园,园之四隅,车马停歇已无隙地。解囊购票,各给一纸,搴帷而入,报时钟刚九击,男女杂坐于厅事之间,自来火收缩如豆,非复平日之通明澈亮者,座客约百数十人,扑朔迷离不可辨认。楼之南向,施白布屏障,方广丈余,楼北设一机一镜,如照相架然,少顷,演影戏西人登场作法,电光直射布幔间,乐声鸣鸣然,机声苏苏然,满堂寂然,无敢哗者。{5}
另一篇名为《观美国影戏记》的文章发表于1897年9月5日上海《游戏报》,这位作者记录自己与友人往奇园观影的经历,同样惊艳于“美国电光影戏”之“奇巧幻化皆出人意料之外”,给观众带来身临其境的感官体验,如放映“美国之马路”画面时,“电灯高烛,马车来往如游龙,道旁行人纷纷如织,观者至此,几疑身入其中,无不眉为之飞,色为之舞。”看电影使观众暂时抽离现实环境,而能进入幕布上呈现的视觉奇观,沉浸于对另一种与传统中国异地异趣之生活方式的想象,影片终了,“忽灯光一明,万象俱灭”,作者遂有镜花水月之叹:“天地之间,千变万化如蜃楼海市,与过影何以异。自电法既创,开古今未有之奇泄造物无穷之秘,如影戏者,数万里在咫尺,不必求缩地之方,千百状而纷呈,何殊乎铸鼎之象,乍隐乍现,人生真梦幻泡影耳,皆可作如是观。”⑥
令人好奇的是,《味莼园观影戏记》提到了“乐声”,我们知道早期电影尚未发明出收音技术,都是黑白无声片,何来声音一说?《图画日报》登出的相关图文或能为我们解惑。方兴未艾的电影业,其引发的“上海社会之现象”,被善于捕捉新闻的画报定格下来,《图画日报》第36号的《四马路影戏之喧哗》(见图1)中记载中国人常在放映过程中为无声影戏配乐,“西人有电光影戏,固绝无声息之美剧也,乃观于四马路之各影戏场则不然,有雇佣洋鼓洋号者,间亦有用中国锣鼓者,喧哗之声不绝于耳。”{7}图文作者自述因此“绘影戏喧哗图,并缀五更调形容之”:
一更一点月吐光,影戏闹忙,呀呀得而噌,将要开场,乌都乌都是啥花样,号筒响,洋喇叭呀,声气真长,呀呀得而噌,吹得头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