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整八年没见过他。
早听说他死在外面了。
可事实上他还活着,而且今年要回家过年。
得到这消息,我便退掉去海南旅游的机票,在除夕的前一天,乘火车赶回故乡去。
省城离故乡不到四百公里,但世上的距离,许多时候不是空间说了算,由此及彼的时间,才真正决定着远近。临时加开的慢车,麻雀脸那么大个站,也停;除去站台上一间冷得发青的白房子,和一个孤孤单单顶风冒雪向列车行礼的站务员,举目都是荒山野岭,停下来做什么?缩在秃枝上的寒鸦,还有偶尔现身跟土地同样颜色的野兔,都不需要乘火车,它们在哪里生,就在哪里活,不像人,找出各种理由背井离乡,又以各种理由向故乡扑去。但列车怎么开,由不得我作主。我只是觉得,哐当作响的车轮,不是把我带到离故乡更近的地方,而是在得意洋洋地宣告它马上又要停下来,它说,你以为我会这么一直跑下去?我之所以跑,是为了停。话音刚落,果然就停了。真拿它没办法。对故乡,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心绪了。自从父母离世,故乡在我的地图上就变得遥远起来(所以世上的距离,还是以心境决定的),等到八年前,杜春去了新疆,故乡就更不是我的故乡了。曾经,我走到天涯海角,走到黑灯瞎火,总知道自己是有退路的,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着的,到后来,即便站在生养我的土地上,也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是个漂泊者,光或许还在那里,却不能淌进我的血管了。八年间我回去过几次,多是出差时顺道,难得再专门踏上那条路。想念亲人的时候,就打个电话,或者请他们到省城玩几天,总之我是不大回去的了,更不会像今天这样心急火燎。
是杜春为我把故乡唤回来的。
这家伙,居然还活着,而且要回老家过春节。
我跟杜春是忘年冤家。
他比我年长三十一岁。
我们互相瞧不起,又彼此离不开。
最能理解这层关系的,是我大哥,杜春今年要回家过年的事,也是大哥告诉我的。
腊月二十六那天,大哥打来电话,先问了我春节期间的安排,然后说,过几天袁街要带他女朋友回来。我的安排早告诉过大哥,他是明知故问,真实意图是希望我改变行程,回去看他儿子和儿子的女友。我只是短促地唔了一声。我兄弟姐妹众多,侄儿侄女也多,袁街是我的大侄儿。这个大侄儿十四岁辍学,十八岁出门闯荡,几年后从安徽带回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友,手忙脚乱地办了几桌酒席,算是履行了乡间的婚仪。婚后二十七天,儿子出世;儿子不满九十天,两人分手,女孩一身轻松地回她的安徽去了。袁街把儿子扔给父母,继续出门闯荡。此后他又交了数不清的女友,并跟其中的三个生了儿女。他现在是两儿两女。除留在老家的大儿子外,另外三个,一个在湖南,一个在河北,一个在广东,都由女方带着。他把孩子的照片都存在手机里,方便时就调出来看,对着显示屏吱吱地咂,像那照片是一汪泉,他要把它喝进去,结果泉水没喝进去,倒弄得自己眼泪巴沙的。他流着眼泪说,我好想他们啊。可就是不给一分钱。包括大儿子丁丁,他也从没给过一包奶粉钱,全靠爹妈帮忙养。他没有钱,他将近十年都在外面跑江湖,能够活出来,且每次回家都穿着铮亮的红蜻蜓皮鞋,打着挺括的金利来领带,已经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奇迹了。但也由此看出,他不给那些散落的儿女一分钱,并不是真的没钱,因为他自称营销师、市场分析师或者别的什么师,某些老板会短暂地相信他,他也能因此得到一笔酬劳。跑江湖的人都知道,五年的胳膊十年的腿儿,二十年跑出一张嘴儿,而袁街的口才却是天生的,两张嘴皮一碰,能把鸟哄下树,把鱼诓上岸。他以这种方式挣到钱,不愿意给父母和儿女,只留给自己,花天酒地。我不喜欢他。对他和他那些走马灯似的女友,见与不见都无所谓。最好是不见。
大哥见我冷淡,连忙补了一句:杜春也要回来哟。
我以为是杜春的儿孙要把他骨灰盒送回来,因为他去新疆最多两个年头,就有外出务工的带话回村,说他死了,具体怎么死的说不清,有说是被马踏死的,有说是站在疾驰的敞篷车上被电线割断喉咙死的,有说是掉进冰窟窿连冻带淹死的,反正是死了,而且不是寿终正寝的那种死法,都是凶死。这符合我们村外出人员死亡的一般规律。最近二十多年来,每隔三年两载,我们村就会拎回一个凉浸浸的骨灰盒,装在盒子里的人,在变成骨灰之前,身上都带着伤口。
大哥呵呵笑,说你千万别提杜春死了的话,你还记得竹英吗?杜春的幺女,她昨天回来,在中间院子跟人摆龙门阵,小华问新疆是土葬还是火葬,她说也分地方,他们住在石河子城郊,汉人都火葬。小华说,那不春爸也是火葬?你们在那边又没祖坟,春爸埋哪里?竹英先是愣了一下,紧跟着眼珠子发红,嘴皮子扇风,开腔大骂。后来才知道小华不是故意的,她爸杜春,在老家人心目中已经死了五六年了。她当时就呜噜呜噜地哭了,说,我们这些迁到外地方去的,虽说回来得少,可年年月月,都在念着家乡人,你们看我十年没回来过了,村里除了新嫁进来的媳妇,哪个我不认得?连几岁的娃娃,我瞄一眼脸嘴儿也能看出是谁家的娃娃;你们呢,只巴不得我们个个在外面混得猪狗不如,个个去当讨口子,还想我们死……大哥说,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哭得那样伤心,像她满身都长着心,满身的心都伤了。差不多全村出动,叽叽喳喳的,宽慰了她一两个钟头,还抢着请她去自己家吃饭——特别是小华,一口一个竹英妹妹,说你们都莫跟我争,竹英妹妹回来的头顿饭,去我家里吃!她这才不再说那些气别人更气自己的话,但还是淌眼抹泪的,她抹着眼泪说:我就晓得,还是家乡好,还是家乡人好。接着又说,她爸妈过两天也要回来,本来是要一起回来的,可那天的车票实在难买,托了不少人,才弄到两张高价票,她跟她丈夫就先走了一步,回关门岩处理遗留在那里的一点房产……我们村叫严家坡——尽管没一户人家姓严,关门岩是她婆家,都在清溪河中游的老君山上。
听大哥说到这里,我就决定退掉去海南的机票了。但我怕大哥伤心,又回过头来问了袁街几句,表明我即使回老家过年,也不是因为杜春要回来,而是大侄儿要带他女朋友回来。
我上初中过后,就跟杜春较上了劲儿;反过来说也一样,我上初中过后,杜春就跟我较上了劲儿。但两人真正交锋,是从袁街出生开始的。那时候我在县中读高一,或者高二,记不清了,就像我记不清袁街今年是三十岁还是二十九岁。有天中午,我收到大哥的信,大哥以他特有的胡蜂腿字体和不写错别字就不动笔的风格,报告一个好消息:大嫂生了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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