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距山洼乡三里处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山上山下种满了桃树、山药和名贵药材。在山脚下朝阳处有三间瓦房，住着老两口，男人叫王记训，原来是山洼乡的乡长，半年前退了下来。不知为什么，王记训不进城，却主动来这里无偿看山。
王记训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常哼着陶渊明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副很陶醉的样子。堂堂一乡之长，在乡亲们看来那是多么威风啊，竟跑到这里来看山，这令很多人不解。有人说他是作秀，有人说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还有人不言语，把话窝在心里……
这天傍晚，王记训去喝喜酒，遇上了几位老朋友，一闹哄就喝高了，回到家一头扎在床上就打起呼噜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记训感到口干舌燥，便走下床来倒茶喝。此时已是午夜，他喝完茶，就听到外面响起鸡叫声。王记训心里一咯噔：可能是黄鼠狼来偷鸡呢吧。他赶紧拿了手电，走出屋，只见鸡笼安然无事。王记训打了个哈欠，返回屋，准备继续睡觉，突然间，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只见床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身材高大，戴着口罩，眼睛上架着一副宽边墨镜，手里还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匕首。“不要动。”大汉用匕首在王记训的眼前画了个圈，捏腔捏调地说。
这时王记训的老伴也醒了，浑身抖个不停。
尽管王记训几十年风风雨雨颇有见识，但这种场面还是头一次经历，心里像有一面小鼓在猛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放松自己，然后冲大汉说：“你、你怎么进来的？我们要钱没钱，要财产没财产——”
“这还不简单？鸡受惊吓，你能不出去？你一出去我就能进来。没钱没财产，哼！骗我，没门！”大汉还是捏着腔。
王记训不再那么害怕了：“我怎么会骗你，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大汉冷笑一声：“当了那么多年乡长还没钱？装吧你。”
听到这里，王记训心里暗暗思忖：就凭这话，此人肯定是熟悉我的。这也不足为怪，身为一乡之长，认识自己的人肯定不少。对，应该顺着这个话头谈下去：“我做事凭良心，从没收过不义之财。前几年，我从一个富裕的大乡要求来这个偏僻的小穷乡工作，就连亲戚朋友都不理解，你不相信也正常！”
“别谈你的好品德了，这跟我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告诉你，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借十万块钱。”
“实在对不起，我是靠工资吃饭的人，而且我老伴没工作，身体又不好，我还资助了两名贫困学生，别说十万，一万我也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今天就让你见阎王！”
停顿了有十几秒钟，王记训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这样吧，你先听我讲一段故事，讲完了，你再动手行不行？”
大汉说：“我不怕你拖延时间，你讲吧。”
二
清朝乾隆年间，江浙官员张浚之贪赃枉法、营私舞弊，最后被人弹劾。乾隆一气之下，下令满门抄斩。可怜张家满门一百多口人都被砍了头，一时间血流成河。万幸的是，有两个人逃脱了——仆人张三和小少爷。
在如狼似虎的御林军的包围下，两人为何能逃出来呢？当时，仆人张三和小少爷正在府里的竹园逮鸟玩。那时天刚擦黑，正是小鸟落入竹林栖息的时候。没过多会儿，就听到人声鼎沸——妈呀，院子里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接着，喊杀声和哀号声震天响。
张三吓坏了，他知晓大人是个贪官，现在是遭到报应了。可是，张大人平日里对他还是不错的，眼下遇到这个情况，最先出现在他脑子里的想法是：给大人留下点香火。
张三抱起小少爷跳进了一个坑里。这个坑，是府里准备窖萝卜用的，只有张三和极少几个人知道。紧接着，张三爬出坑找了一些断竹枝，把坑盖了起来。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里面还藏着人。小少爷觉得很好玩，一点儿也不哭闹。等到寅时，院子里没一点动静了，张三就把小少爷抱起来逃了出来。
张三带着小少爷来到了山东沂州府，在一个山脚下住了下来，并让小少爷改姓了王。自此，张三靠开荒种田和打猎养着小少爷。转眼间，小少爷长到十五岁了，张三就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并把一个小包交给了他。小少爷打开包一看，里面是土，是黑红黑红的土，足足有三捧之多。看小少爷一脸的疑惑，张三就说出了这包土的来历——
家里遭祸的那天凌晨，他带小少爷离开时，看到院子的地面都被血染红了，他的心一阵疼痛，突然间就有了一个怪想法——在地上捧几捧血土，用自己的衣服包上，准备以后交给小少爷。此举不是让他报仇，是让他牢记这个教训，以后无论做官还是种田，千万不可起贪欲，要经常看看小包，时时警醒自己。
小少爷已经懂事了，他知道张三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立即就给张三跪下了……
以后，等小少爷娶了妻生了子，张三不顾小少爷的苦苦挽留，离开了他，回故乡河北去了。
再以后，小少爷一代代人都是种地的，到了十多代后才出了一个小官儿——
讲到这里，王记训停住了。大汉说：“你跟我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跟你要点钱。”王记训说：“我讲这个故事就是要告诉你，我真的没钱。”
“噢，我明白了。”大汉说，“难道小少爷就是你祖上？你姓王，人家可姓张啊。”
“还真让你说对了。”王记训叹口气说，“说的就是我祖上的事，我为什么姓王，那是张三怕我祖上有危险，才改了姓。”
“那我就明白啦，张家的后代出了个小官，难道是你不成？”
“又让你猜对了。”王记训点了点头。
大汉说：“你把那个小包拿来，我亲眼看见才信，否则的话，就是骗人的。”
“好吧。”王记训下床来，在一张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出一个小匣子，打开盖后，里面是一层塑料纸，再打开塑料纸，里面就是血土了。一旁还有一块布，斑斑驳驳的，上面的字已经辨不清了。好在还有一张纸，做了说明：因贪欲惨遭灭门，望后辈切记，贪心害人！
“这下我信了。”大汉说，“可是，我现在还有疑惑，你手里有权，心里真没起过贪念？”
王记训回答说：“毕竟有祖上这事压在心头，我做事处处谨小慎微。说实话，在这么一个现实社会，金钱真的很诱惑人，我也想弄点钱花花，可每当有这个念头，我晚上就睡不着觉，做梦都是血光四溅……以后我想都不敢想了，干脆安安分分地吃自己的工资。几十年过来了，我的心里很坦然，只是，要对不住你了，我拿不出钱来给你。”
此时的大汉就像一根木桩子似的戳在一旁。见他这个样子，王记训说：“你走吧，今天这事儿也没造成什么后果，我就不追究你了。”
“真心话？”大汉问。
“当然是的。”王记训说。
令王记训想不到的是，大汉竟快速掀掉了外衣，拿下眼镜，摘掉口罩，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啊！”王记训一看，“怎么会是你！”
三
这人是谁呢？王记训老两口都认识，他就是乡里原来的公务员张大国，现在在乡水利站当办事员。早先，王记训和他虽是上下级，但是关系处得一直不错，他怎么会做起劫匪了呢？
张大国见老两口疑惑不解，就说：“老领导，我让你看到了真面目，就不怕你告我。我也知道你为官清廉，不贪不占，可有一件事告诉我，你是在演戏啊！”
王记训说：“小张，你说清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干脆就来个竹筒倒豆子吧。”张大国说，“大约在十年前，一次，我在乡政府大门口，听到你儿子的同学说你家里有一百万存款。我当时就吃了一惊，可还是半信半疑，便找了个机会，跟你儿子闲聊。据你儿子透露，是你老伴把存折拿出来给孩子看的。打这以后，你廉洁的形象在我的心里一落千丈。”
“竟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有一百万存款？”王记训急了。
“我知道这件事儿。”老伴坐了起来，讲了一段往事——
那是十几年前，王记训的儿子在乡中学上学，那时学生攀比现象特别严重。王记训的儿子平日里穿着很寒酸，常常遭到那些大老板的孩子们的嘲笑：“还是乡长的公子呢，连件名牌衣服都没有。”儿子受了委屈，哭着回到家，说什么也不上学了。他妈妈知道了原因，就拿出了一张一百万的存折让儿子看。儿子心花怒放，就把这件事儿告诉了同学。同学之间一传，正好让张大国听到了。
王记训怒不可遏，手指着老伴怒斥道：“你，你快说，哪里来的一百万？”
“都怨我，没考虑那么多，我是为了让孩子上学才造的假啊。”老伴叹了口气说，“我用自己的名字去信用社存了一百元，回到家后我在报纸上剪下了‘1000000’这个数字，用胶水贴在了存折上‘100’的上面。之后，我去复印了一份，这样就看不出是粘贴的了。我拿着复印件给儿子看，对他说，存折不能随便往外拿，让他只看复印件，儿子高兴得直拍屁股！小孩子好哄，你们大人怎么也信？”
“有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吗？”张大国问道。
“当然喽，我就怕孩子以后问起这事儿，所以一直把那个存折保存到现在。好在我们的孩子很争气，大学毕业后就在外地工作了，至今也没问起这事儿。”
老伴说完，从箱子里翻出来那张存折和复印件，两人接过来仔细一看，老伴一点没说假话。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是水落石出了。王记训说：“小张啊，你这孩子平日里表现也算不错，今天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这是犯罪啊！”
张大国说：“老乡长，听我讲完这番话，怎么发落都由你。实话实说吧，我就是张三的后代。我祖上当年坚持离开小少爷，主要是怕他报恩，才说回河北的。其实，他就在离你们祖上不远的地方住了下来。他还定了一个规矩：要求后代不准接触你们家的人，但是一定要在暗地里关注着你们。十多代过去了，我们张家人一直坚持至今。我从学校毕业后，我父亲要我去你身边工作，因为现在社会风气不太正，我们怕你重蹈祖先覆辙——如果那样，我们也对不起祖宗啊。”
“去年，我父亲快咽气前我才把你们家有一百万存款的事儿告诉了他。老人家交代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儿搞清楚。可我是一个小办事员，没法子搞清楚啊！我一度不想管这闲事了，可是多次梦见父亲训斥我——想来想去我就采取了这个极端的法子，目的就是要揭开你的那层面纱。”
说完这些，张大国把刀子往王记训手里一放：“你看，这是塑料的，不信，我还有证据。”说着，张大国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小包，一层层打开——血土！
“我祖上跟您祖上分手后，也为自己的后代留下了一捧血土，以警后人，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大串故事。”
“哎呀大国，你藏得可真深啊，都赶了克格勃的特务啦，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看山吗？”王记训问。张大国摇摇头：“不知道。”
“因为这个地方，就是当初你我的祖上落脚的地方。再就是，我儿子当上了邻县的副县长了，我也得好好监督他！”
“老乡长，您真是出污泥而不染啊。”张大国说，“唉，我也该去自首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触犯了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