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14日,我接到一直在跟踪研究长江鱼汛的长江水产研究院的科研人员的电话:“涨渡湖今日开闸,鱼汛正往武汉而来。”这已经是2005年以来涨渡湖第三次为生态目的开闸,多年未现的鱼汛正在重新形成。
作为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的工作人员,2002年起我即参与到WWF长江项目“恢复长江生命网络”的工作。2002年9月WWF与湖北省人民政府在武汉共同举办了“湖北湿地保护高峰论坛”,当我们第一次提出“恢复江湖联系”的概念,建议“在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地方开闸,恢复湖泊与长江的联系”时,几乎所有的与会者都认为这是天方夜谭。
相比于长江上亿年的历史,5年甚至50年都短到可以忽略不计,但这5年、50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长江的变化却又很多很多......
长江痛了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这句中医经络学的名言,完全适用在中国第一大河长江身上。6380公里的长江如同人的经络体系,干流和支流是经脉,散布在周围的大大小小的湖泊如同一个个穴位,流动的江水就是维持生命运转的“气”。气需要贯穿经络与穴位,否则身体就会出毛病。
“而且生命网络越健全的河流越有生命活力,越有生命活力的河流越能滋养生物,包括人类。”“世界各大文明都肇始于大江大河正因于此。”1999年创立WWF长江项目的雷光春博士总不忘在各种场合推广“生命之河”的理念,他举的许多反面例子是长江,而正面例子是欧洲的莱茵河、美国的密西西比河,澳大利亚的墨累-达令河。
长江显然“痛”了。自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中国人口的迅速增加导致粮食与耕地的持续缺乏,大规模的围湖造田运动开始了。围湖造田首先需要控制湖泊的水位,控制水位就需要长江的自由来水,由此大大小小的堤坝、水闸将湖泊与长江一刀两断。
这项持续20多年的“运动”让长江中下游的湖泊消失1/3以上,建国初期,江汉平原有大小湖泊1066个,湖北省也因之冠有“千湖之省”的美誉。然而近几十年的人工围垦,湖北省湖泊面积在1平方公里的仅遗留了180余个,“千湖之省”已名不副实。
与长江保持自然连通的湖泊只剩下湖南的洞庭湖、江西的鄱阳湖、江苏的石臼湖等少数几个。“当时人们并不是不想把洞庭湖与鄱阳湖与长江的联系也切断,只是操作起来难度太大,”世界自然基金会淡水项目主任李利锋说,“实际上一直到现在,江西省仍然有一派专家极力主张在九江湖口修坝控制鄱阳湖的水位。”
虽然鄱阳湖、洞庭湖仍然通江,但因为两大湖的岸线曲折,人们仍然千方百计地依着地势围垦,其中洞庭湖的围垦最为凶猛。原有“八百里洞庭”之称的洞庭湖全盛时期的面积在6300平方公里左右,到上世纪70年代已经被蚕食得只剩2700多平方公里了。
“这充分体现了当时的价值观:资源的利用是无偿的、不需节制的,”李利锋说,“并且这种利用方式表现出强烈的独占性——对水利部门来说,自然而然获得水电经营的权力;农业、农垦部门得到土地和农田;水产部门将获得稳定的水体和渔产。在人们的意识里,自然资源只是作为人的附属品而存在的。”
但今天,人们开始为“过度围垦”和“江湖阻隔”埋单了——首当其冲的是长江生态系统严重破坏。
鱼类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尤其是江海性与江湖性的洄游鱼类——这些鱼类需要定期从大海或河流的下流回到上游特定的河段与湖泊产卵,而现在长江干流上的一道道大坝、长江与各湖泊的一道道水闸完全阻断其生路。在一些大坝下面甚至能看到一些洄游鱼类洄游时以身撞壁,直至身死。(建供洄游鱼类翻越大坝的鱼梯是国际上大坝建设的惯例,但中国的大坝中基本上都没有鱼梯,1984年建葛洲坝时就有专家论证出来不需要鱼梯,后来长江的许多坝都以此为参考,不修鱼梯以节约成本,但这带给水族世界的无尽的灾难!)
长江原有鱼类400多种,居中国各水系之首,如闻名中外的长江鱼,1974年捕捞量高达157万公斤,现在已经难觅踪迹;中华鲟、白鲟、胭脂鱼等也已稀少罕见。
鱼类的减少必将影响到处在食物链上一级的生物的生存,如白豚,去年年底的长江豚类调查一只未见,江豚的数量比10年前减少一半,仅存1200~1300只;又如水鸟,2005年1月,湖北省两个野外水鸟调查小组分头调查了洪湖、梁子湖、涨渡湖等15个有代表性的湖泊发现,该省以前记载的102种水鸟,只剩下了60%。
而人处在食物链的顶端,必然深受影响,尤其是直接以捕鱼为业的渔民,由于可打的鱼越来越少,大多数由天然捕捞转向人工养殖。
蓄洪能力下降、洪涝灾害频繁是第二个后果。虽然这些水坝水闸在局部范围里能将洪水阻于堤外,但长江本身的蓄水空间丧失之后——如江汉平原的人工围垦,就使湿地面积消失了75%以上,蓄洪能力降低了80%,导致雨季的洪水水位涨幅更大,上世纪90年代后期的几场洪水都是小水酿成大灾的典型。
与之相对应的是,长江中下游近年来频频出现冬季断航与冬旱。原因就在于大量的湿地消失使长江中下游失掉了蓄含水资源的能力。加之高高的防洪大堤,硬是把长江水资源(洪水)尽数排向大海。雨季一过,无水可用。
湿地减少与江湖阻隔还导致了水体自净能力下降,富营养化非常严重,长江沿岸大量城市守在水边没水喝。
围湖造田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为养活人口起了巨大作用,但在中国粮食问题基本解决的今天,中科院与农业部1999年开展的一个关于堤垸经济的调查报告就显示,围湖造田开展农业生产这种生产方式从经济的角度讲,也是得不偿失的,而且洪水风险极高,一旦溃堤,颗粒无收。
不仅长江自己“痛”了,长江也成为民族的心头大“痛”。1998年的大洪水来的时候,我们发现国家几十年里几千亿元的长江治理的投入,却在突然间似乎回到了起点。
终于在这场死亡上千人、损失上千亿元的大洪水后,人开始懂得妥协与放弃,中央政府出台了“退耕还林,退田还湖”等一系列面向全流域生态治理的三十二字方针,第一次试图走出“修堤-洪水-再修堤-水更大”的怪圈。
随着反思的深入,人们越来越多地发现,长江确实已经沉疴满身,源头的冰川退化与土地沙化,上游的森林砍伐与水土流失,中游的围湖造田与江湖阻隔,下游的工业污染与急剧的城市化,“母亲河”已经形容憔悴。
“天保工程”启动了,“退耕还林”启动了,这都旨在恢复上游植被、控制水土流失,而世界自然基金会为什么把目光放在中游呢?原WWF长江项目主任雷光春解释为:“恢复上游植被、控制水土流失是解决长江问题的关键所在,对此我完全赞成。但这毕竟是一个漫长的生物学过程,至少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努力。这意味着现行长江中游的江湖淤积仍将继续,长江中游的行蓄洪能力还将进一步下降。因而,开展退田还湖、平垸行洪,恢复通江湖泊便成为了解决长江中游水患问题的最直接、最迫切和最有效的措施。”
止痛之方
“在长江中游重建河流的生命之网,首先在于一定数量的湿地恢复,然后才能谈恢复江湖联系,”雷光春非常清楚贸然恢复江湖联系的风险与阻力,“只有在足够湿地得到恢复,退田还湖失去田地的人们有了新的、经济效益更好的产业,及人们真正理解湖泊通江的长远效益的前提下,才能最后‘开闸’,那时湖泊本身及生活在这些区域的人才有足够的承受能力。”
世界自然基金会长江项目便是按照他的构想于1999年9月开始实施了,借“退田还湖”的政策东风,首先在洞庭湖区、鄱阳湖区开始湿地恢复示范,2002年开始又在江汉平原开始恢复江湖联系。
“洪湖水,浪打浪,清早儿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一曲《洪湖水》依然唱得甜美,但直至2004年,洪湖几乎从“天堂”沦落到“地狱”:
四处是高密度养鱼的竹竿和围网,水面完全被分割,许多地方甚至行舟困难;地表水质从90年代末期的2~3类,下降至现在的3~4类,局部地区出现劣五类,湖水色暗发臭,湖畔乡镇的日常用水都得不到保障,因水质问题而导致的肠胃疾病趋势日益严峻;水生高等植物大面积萎缩;野生鱼类资源锐减;鸟类栖息地遭遇严重破坏,种群数量不足60年代的1/10。
虽然洪湖居民都清楚这样搞养殖不是办法,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而教他们搞高密度养殖、化肥养殖的老板们,早就卷着钱去别的尚未开发的湖泊了。
洪湖的“沦落”同样始于江湖阻隔。现在的洪湖被4座闸门控制,常年水位2~3米。水位涨落的消失给高强度的围垦和围栏网养殖创造了条件。
2003年,“洪湖湿地保护与恢复示范区工程”的启动,保护区通过与社区协商并适当地给予经济补偿,将阳柴湖镇附近的5000亩水面承包权永久买断,开辟为湖泊恢复示范区。区内围网全部拆除,恢复了开阔的水面景观,为水鸟栖息提供了条件;调整了养殖结构,停止围栏养殖,并人工种植近千亩水草,促进水质恢复。
通过一系列的生物工程技术措施和严格的日常监测和管理,“换血”后的示范区面貌大变。去年夏天,示范区就水清草茂,莲藕飘香,数百只水雉来此繁殖,附近的老百姓纷纷划船来此挑水喝;到冬天,更有4000多只骨顶鸡来此越冬,并记录到国家二级保护鸟类白琵鹭和白额雁及1只国家一级保护鸟类东方白鹳。
洪湖的变化也引起了湖北省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2004年11月28至29日,湖北省省委书记俞正声和省长罗清泉率省直机关主要负责人和25个职能部门的厅(局)长,来到阳柴湖示范区,就洪湖的生态恢复湖召开了现场办公会,要求“重在还湖,妥善拆围”,“统一规划,综合治理”,改变目前洪湖多头管理的格局,成立一个综合的洪湖湿地管理局,统一协调洪湖湿地的保护与管理工作,用3~5年时间,让洪湖重获新生。
伴随着省市两级几千万元的投入,大规模的拆围行动于2005年8月正式开始,养殖户开始分流转产,到现在已基本拆完。洪湖重新成为水鸟的乐园,2005年冬天即有近万只白骨顶回到洪湖,此后国家一级鸟类东方白鹳、国家二级鸟类小天鹅、白额雁等也纷纷应约而返。每年夏天,成千只水雉和须浮鸥来到洪湖产卵繁殖。
开闸的时机也逐步成熟,加上2005年夏天久旱,2005年8月,洪湖开闸灌江,滔滔长江水直泻入湖。雷刚说:“随着洪湖生态恢复的进程,各相关部门正越来越认识到,最后的症结所在就在那个隔断洪湖的闸门,而恢复洪湖与长江的自然联系也自是最重要的一步。”
开闸的阻力到底在哪里?采访中发现,作为水闸的实际管理部门,水利部门担心的是洪灾的风险,因为往往鱼汛来临的时期水位较高,水利部门不敢贸然开闸,万一水情突变,可能导致易开难关,酿成洪灾。其次是开闸的成本,水利部门希望“受益者”埋单,这个“受益者”具体来说就是渔业部门,但渔业部门却反过来觉得这是水利部门对渔业资源破坏的一种正常补偿。另外开闸往往当地水利部门难以拍板,需要上报到上一级水利部门决定,决策程序比较复杂。除了这些,血防部门还担心过多的与长江联系加剧了血吸虫病的扩散。
“关节”与“全身”
长江中下游开闸的“破冰之旅”实际上始于2005年6月的涨渡湖开闸。
2005年6月15日,武汉市新洲区各级政府、当地社会和世界自然基金会的工作人员齐集涨渡湖,修建了55年的挖沟闸——一个高10几米,宽30余米的大型水闸缓缓打开,滚滚江水携鱼苗登时涌入大湖。
这是涨渡湖水闸修建近50年来第一次为了生态目的打开。
通江虽然仅仅持续了20天,但令科研人员兴奋的是,开闸几十分钟内他们在涨渡湖马上就见到了银鱼的倩影。“银鱼在涨渡湖已经消失60年了”,WWF武汉办公室负责人王利民激动地说。
银鱼是一种形如玉簪、洁白透明的小型鱼类,它曾是长江中游的常见经济鱼种,但在最近20多年间在长江大部分湖泊突然失去了踪影。
专家们究其原因,发现切断各湖泊与长江联系的水坝水闸正是元凶。作为一种洄游性鱼类,银鱼每年回到海里产卵,再定期回到湖泊里生长,而无情的水闸将原来产量极高的银鱼变成了水产市场上的珍品。
2005年涨渡湖开闸的监测结果表明,开闸期间,向涨渡湖引洪1760万立方米,引进泥沙1662吨,引入鱼苗527万尾,未见钉螺入湖,而多年未见的银鱼、寡鳞飘鱼等9种鱼类在湖内重新出现。
涨渡湖渔场是长江中下游仅存的的几个国有渔场之一,历史上就是著名的鱼产地,有“涨渡开湖,鱼臭三县”,“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寒露霜降水推沙,鱼奔长江客奔家”等文字记载。
渔场场长周真咏从渔场鱼池中捞起1个月大、仅仅1厘米长的鳜鱼鱼苗说:“这么小小一条鱼苗就卖1.5元!餐桌上最美味的‘清蒸鳜鱼’必须是长江亲鱼的子一代,如果是人工养殖的子二代、子三代,味道就没那么好了。因此‘灌江纳苗’可使长江鱼苗进入涨渡湖,是保持这些珍贵鱼种天然品质的必要条件。”
WWF武汉办负责人雷刚从生态系统的尺度上进一步作了阐述,鳜鱼是捕食性鱼类,处在湖泊生物链的高层,对整个湖泊的生态平衡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人工养殖即使是所谓立体养殖,也永远不可能实现天然环境中的生物链——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灌江纳苗进入湖泊的不仅有大鱼,也有小鱼和许多浮游生物,生物链相对平衡;而江水富有“高山流水”带来的特殊物质,能够保持湿地的健康生态系统……
涨渡湖开闸之后,此后的两个月里,湖北天鹅洲长江故道、洪湖,安徽的白荡湖都实现了季节性的通江。2006年6月2日,安徽省安庆市破罡湖、白荡湖和杨湾3座大闸同时开启,安庆湖群中的8个湖、约800平方公里水面与长江接通。2007年6月5日,“世界环境日”,上午10时整,随着一声令下,控制长江安庆沿江湖群的白荡湖闸、枞阳闸、破罡湖闸、杨湾闸、华阳闸被一同开启,安庆沿江14个万亩以上湖泊全部实现开闸灌江。
这次开启的5个大闸共控制着安庆市沿江14个万亩以上湖群,总面积达175万亩。安庆沿江湖群是调蓄长江洪水的重要蓄滞洪区,也是鱼类等水生生物的天堂,是具有全球保护意义的鸟类越冬、繁殖和迁飞停歇地,由于筑堤造坝,加之面临着湿地退化、水质污染、鱼类资源枯竭、生物多样性下降等问题,阻碍着安庆沿江湖区社会经济可持续发展和环境保护。
安庆市渔业部门介绍,通过两年多的灌江纳苗实践,安庆沿江湖群渔获物总量显著提高,“江鱼”产量比灌江纳苗前平均增长15%以上。“一些过去难得一见的品种,如鳜鱼、江黄颡、细鳞斜颌鯝等已在湖区形成种群。”
从洞庭湖到洪湖,从涨渡湖到白荡湖,世界自然基金会面前已经初步展现出一付长江血脉重新联接的图景。“闸门打开了,江湖之间的水流动起来了,长江的气就通了,但更重要的是人们的心灵闸门也打开了”。
2005年8月1日,在北京举行的“水利工程生态影响”论坛。水利部副部长索丽生在题为“闸坝与生态”的主题发言中引用了世界自然基金会汇丰银行长江项目在长江中游开展的“重建江湖联系、还长江生命之网”这一项目实例,提出要调整已建闸坝的调度运行方式,使之兼顾生态目标,并将其作为近期相对简单而且行之有效的一种措施。
在这次论坛上,与世界自然基金会的观点相似,水利专家也从水利学的角度对闸坝产生的不利影响作了四方面的归纳:1.引起河湖形态变化,河道淤积,导致潮汐变形,河口淤塞,这些都使河流的行蓄洪能力降低;2.导致水流流速趋缓,河道径流减少,水体自净能力降低,水体污染加剧;3.阻断鱼类洄游通道,从而导致鱼类资源减少,生物多样性退化;4.造成土地淹没、移民搬迁、土地次生盐碱化、崩岸塌岸等问题。
最后,论坛呼吁兼顾生态目标的闸坝高度方案亟待出台。
与水利部门的行动相呼应的是,2006年2月14日,国务院又正式颁布《中国水生生物资源养护行动纲要》,明确规定“通过采取闸口改造、建设过鱼设施和实施灌江纳苗等措施,恢复江湖鱼类生态联系,维护江湖水域生态的完整性。”
“整个身体的恢复要依靠各个关节、各个器官的功能恢复,虽然离恢复长江的生命网络这个目标仍然很远,但我们成功地看到了国家在长江治理上思路的转变,看到了相关的各个部门在长江保护上的努力,我们欣喜地看到,重建一条健康有活力的长江这个梦想不是越来越远,而是在逐渐靠近”,总结这些年的工作成果,世界自然基金会淡水项目主任李利锋博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