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躺下,我看见十岁的我光着膀子,正围着波光粼粼的池塘小心翼翼地走着。我发现自己的记忆总是定格在九岁之尾,十岁之初,并与水发生着或深或浅的关系。
九岁之尾,十岁之初,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生活在时间里,时间裹挟着我一路前行,以义无反顾的姿态。九岁之前,对于时间,我还一无所知。
十岁那个炽热的盛夏,我双手紧握着一根细长而又笔直的木棍,猎人般专注着水面上的动静。这些天,为了捕获到一条鱼,每天吃完午饭我就守株待兔般在池塘边晃荡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更加映衬出那个夏天的寂静。一尾尾鱼有气无力地在水面上游动着,像是患了重病一般。我蹲在菜园子的一个草棚边,看着一尾大草鱼吃力地摆动着尾巴朝我这边游来,仿佛正在寻找一个僻静而又安全的角落。我瑟缩着步履,小心翼翼地把它赶进了浅水边的墙角处。随着一阵溅起的巨大浪花,我紧紧把它捂在了怀里。
我用衣服紧紧地包裹着那尾草鱼,而后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整个村子静悄悄地,蹲在门前打盹的老狗见了一路飞奔的我,试探着吠了几声又躺了下来。当我稳妥地把鱼放在狭小的脸盆里,终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时,母亲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走了出来。鱼挣扎发出的碰撞声转瞬就把母亲从残留的睡意中惊醒过来,她原本暗淡无光的眼底闪出一丝少有的光亮。
几日后,从村里人的嘴里,我才得知那些鱼原来都生了病。当我为鱼生病这个消息而兴奋不已时,老王已买好了给鱼治病的药,正马不停蹄地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中飞奔起来,尘土飞扬。这五亩鱼塘是老王的命根子,他急匆匆地往家赶着。迟几步就得少几条鱼,老王气喘吁吁地跑着,仿佛看见全村的人摩拳擦掌准备分割他倾注了毕生心血才得来的果实,仿佛看见那一尾尾鱼顷刻间便成为了他们盘中的美味佳肴。
几日后的午后,我就看见那一尾尾曾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的草鱼转瞬间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仿佛吃了灵丹妙药一般。许多年以后,当我重新回望这一幕,我看见它们远远地把时间的步履声甩在了后面,它们占据着一处高地,冲着时间缓慢蹒跚的步履露出一脸的怪笑,像是在嘲笑一个年老的路人。
此刻,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池塘中央冒着泡,而我则已在一旁废弃的庙宇里打着盹。我变得无所事事,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着,累了便在池塘旁那座废弃的庙宇里静静地发上一会儿呆。庙宇废弃多年,屋内结满了蜘蛛网,我端坐在中央干净的一隅,默默地盯着倒挂在网上的蜘蛛发呆。时常在长久的凝视下,我发现自己变成了那只暗黑色的蜘蛛,而陷入网中拼命挣扎的飞虫则成了一尾尾鱼。
那天黄昏,母亲拿起磨得闪闪发光的菜刀开始拾掇起来,刀刃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一刀下去,鱼挣扎着落空了,刀落在鱼尾巴上。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脸色显得有些苍白,那丝惯有的苍白里透露着隐藏在母亲身体里的病。鱼依旧挣扎着,凭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只是这丝力气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它身藏着的这丝病几乎把它全身的力气给吞噬得一干二净了。鱼在母亲的手里病恹恹地挣扎着,时间在静静地流淌,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面容渐次模糊起来。许多年后,在时间的巨流之中,母亲忽然变成了我手中的那尾鱼。母亲体弱多病,她身上时刻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那是中草药以及膏药弥漫交织在一起才能滋生出的味道。母亲紧握着鱼,如此之下,那尾鱼便不再动弹了。
紧接着的那一刀,母亲手抓着鱼身,转眼间就把它劈成了两半。起先还死死挣扎的它,转眼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母亲把鱼拾掇好的那会儿,我已把灶里的火架得通红。被噼里啪啦的柴火烧得通红的菜油,在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吹响冲锋的号角。很快,一股鱼香就肆意地蹿进我的鼻孔。我端坐在后屋的门槛前,透过窗格子,我能看见从烟囱中飘逸而出的炊烟缓缓朝晚霞满天的天际飘去。我心底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和温馨。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幅画面总是不时闪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它几乎渗透到了我的每一个成长阶段。
母亲把用油炸好的鱼分成两碗,大碗里的用来炒辣椒,小碗的供父亲喝酒吃。
那条四斤多重的大草鱼断断续续吃了将近一个星期。因了这尾鱼,父亲似乎对我好了很多,弟弟周长寿看我的眼神里仿佛也增添了几许平等的味道。以往每次吃饭,大半的菜都留给父亲喝酒了。而我总是匆匆吃完就跑开了,遇见自己喜欢吃的菜也只有浅尝辄止的份儿。弟弟周长寿则完全不一样,弟弟能肆无忌惮地在家里表现出自己的情绪,父亲似乎很偏爱他,对他总是一忍再忍,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几乎一大半到了周长寿的嘴中。与周长寿截然相反,父亲的一个眼神一声呵斥,总是让我惧怕不已。那条草鱼却能让我放开胆子尽情地吃起来。我试探着把筷子夹到父亲的那边,盛了一碗又一碗饭,直至饭锅见底,父母亲却始终没说什么。父亲独自津津有味地就着煎熟的草鱼喝着酒,一脸满足,仿佛完全沉浸在属于他的世界里。对于父亲对待我们哥俩截然相反的态度,很长时间以来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是亲生的。不过细想之下,周长寿确实有值得人宠爱的资本,首先他比我小三四岁,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周长寿活泼可爱,还有一张十分俊俏的脸庞。周长寿的这张面容迷惑了很多人,有许多次家里人不在时,我挥舞着镰刀和周长寿在院落里尽情地玩耍,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我就想用刀在他脸上划出一道又细又深的伤疤,这样他就会像我一般面容丑陋了。那么几次,我正举起镰刀尾随着自己心底的想法一步步逼近周长寿,父亲却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们在干吗!父亲大斥一声,我听了顿时刀落在地,浑身禁不住一阵微微的颤抖。父亲看了我几眼,我呆立不动,昏黄的光线透过树的缝隙折射在我脸上,他仿佛发现了我内心的隐秘。
只是这样自由的状态只持续了一个星期,一切又重新恢复到了原状。我不知道一条草鱼对于父亲意味着什么。
几日后的午后,当我再次晃荡在鱼塘边时,周长寿一脸兴奋地朝我跑了过来。
“周有明,上面那条大江里又放鱼炮了。”周长寿边说边把他逮到的小鱼递到我面前。周长寿经常直呼我的名字,这显得有点没大没小,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宠爱,父亲独一无二的权威仿佛有很大一部分移植到了他身上。我见了立即朝一旁的水沟奔去,果然许多小手指头大的鱼儿都漂浮在水面上,时而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时而又尾巴一甩朝水深处游去。
“快回去帮我找一个结实的袋子来。”我看见一条巴掌大的鱼在我面前闪了一下又朝水深处摆去,转身对周长寿说。
我提着个大透明塑料袋,周长寿端着个脸盆,我们一前一后沿着那条蜿蜒的小路往深处走去。当我袋子里的鱼越来越多,再次转身时却不见了周长寿的影子。我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心底有些担心起来,但转瞬我的心思就被那些漂浮的鱼牵引而去。当我跑到大江边上时,装鱼的袋子突然破了,划破的口子越来越大,不时有鱼掉落在地。我一脸焦急地四处搜索着,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又找到了一个更结实的袋子。我把鱼装进大袋子里,心才踏实起来。
那年十岁的我提着满袋子的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江边的杂草深处走去。天色开始黯淡下来,隐隐地,我仿佛听见鱼在浅水滩上苦苦挣扎发出的哗哗声。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大鱼在暗处吸引着我。循声而去,我看见一只大草鱼摇摆着尾巴在杂草丛里挣扎着。我迅速扑了过去,抓住了鱼尾巴,使劲一用力,光滑的鱼从手中滑了出去,那只草鱼转瞬又钻进了水底之中。我步步紧逼,不料一个趔趄,顿时滑向了水的深处。水立刻漫过了我的头部,紧接着我在水里打着圈儿,慌乱之中我赶忙抓住一旁的小树才爬了上来。
暮色更深了。我一脸惊慌地从江水里爬上岸来,满脸惊恐,朦胧里我又看见了那条把我牵引到水深处的鱼,深色的草鱼摇晃着尾巴,它看了我一眼,而后轻摇着尾巴悠闲地朝江底游去。
这条独特的鱼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回想起它。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里,它几乎成了恐慌的代名词。那个暮色渐浓的黄昏,十岁的我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在巨大的恐慌的驱使下,开始在那条通往家的小路上颤抖着狂奔起来。
当我提着满袋子的鱼,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时,家里人已经开始吃饭了,周长寿早已一脸若无其事地端坐于桌子一旁,见我进来,他放下碗筷,一脸兴奋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去哪儿疯了?天天吃饭还要叫。”母亲一脸焦急地说。父亲那双愤怒的双眼在触到我手里那一袋鱼的一刹那,突然变得柔软起来。匆匆把鱼倒在水桶里,我就爬上了饭桌。“这么热的天,得收拾好再撒上些盐。”母亲匆匆吃了几口饭,丢下碗,又忙着去拾掇鱼了。“吃完饭,赶紧把自己的身子好好洗洗。”父亲看了我一眼说。我听了父亲的话有点不知所措,紧握筷子的右手更加用力起来。
橘黄的灯光下,母亲在一旁细致地拾掇着鱼,父亲光着膀子默默地喝着酒,我满满地盛了一碗饭,夹了几大筷子菜跑到门口吃。父亲只看了我一眼。我端坐在门口刚吃了几口饭,我弟弟周长寿端着饭碗也跟了过来。我把那条草鱼看了我一眼的事告诉周长寿,周长寿一脸疑惑地说,周有明,是不是你上个星期吃了条大草鱼,现在它们要报复你来着?“你净瞎说,滚蛋滚蛋。”说完我大嚼了几口饭,然后又对周长寿说,我不怕,让它们来报仇吧。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深夜才迷迷糊糊睡去。早上一起来,我就独自一人出去溜达了。
通常夏季的午后,我们无所事事时,便会跑到那废弃的庙宇玩捉迷藏。周长寿做猫,我做老鼠。通常周长寿笑着,学两声猫叫,我便老鼠般恨不得钻进洞里躲藏起来。有一回,该藏的地方都藏过了,而周长寿的猫叫声却愈来愈近,他谨慎的脚步声就在我耳边响起。就在这危急的时刻,一个黑色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上面盖的那张暗黑色的布早已布满灰尘。转瞬,我就爬了进去。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周长寿走过来了,左右回旋了一阵又渐渐远去。正在我得意忘形这次没被周长寿找到时,周长寿却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在不远处大哭起来。“周有明,你在哪儿?我好害怕。”我听了赶紧推开沉重的木盖跳了出来。而后我带着满是泪痕的周长寿来到这个黑物面前,周长寿摸了摸,黑木盖上便留下一个手指的模样。
“这是什么?”周长寿转身问我。
“棺材。”
“你刚才就躺在里面吗?”
“是的,这个地方谁也发现不了。”我一脸得意地跟周长寿说。
“我也要躲一次。”周长寿央求着我说。
我把周长寿先抱进去,转身自己也跳了进去。这个棺材很大,我和周长寿躲在里面都不显得拥挤。我们很快安静下来,直至听见自己浓重的呼吸声以及庙宇外响起的急促的脚步声。
“这里好闷,我好难受。” 过了一会儿,周长寿挣脱我的臂膀,我们爬了出来。后来这里成了我和周长寿共同的秘密,我们把其他的伙伴分别带到这里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总是输,没赢过一次。输一次,他们就把裤兜里的东西乖乖地都掏给我们。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每每回想起这件事,心底总是对十岁的我佩服不已。那时的我不知道棺材意味着什么,它不过是一具被油漆匠涂抹成黑色的木头箱子而已。
秋水无声地从眼前隐遁而去,迎接而来的是寒风呼啸的冬天。连绵的秋水化作丝丝冒着寒意的寒霜。十岁之前,我九岁的那年的冬天,父母亲都缩在屋子里围着火炉烤火,六岁的周长寿缩在我母亲怀抱里,一脸惬意的模样。他们把我穿成一个胖乎乎的人,而后一把把我推向寒风刺骨的门外。我迈着沉沉的步子,步步朝学校走去。走一步,我就回望一眼。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沉浸在父母围炉烤火的情景里,羡慕不已。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年迈的老人都蜷着身子缩在热烘烘的炉火旁,偶尔他们弓着身子离开炉火摇晃到窗前,望着苍茫的大地。大地上缕缕寒意肆意蒸腾着,黑云压天般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
几日后,祖父冻死在床上,这个卧床多年的老人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停止了他的呼吸。祖父死后的第二天,天就开始放晴了,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村里的老人都搬出凳子,一尾虾般坐在院子里满是阳光的地方。我一直以为祖父的离去,加深了我和弟弟周长寿之间的亲密关系。祖父一直独居在村尾的老屋里,足不出户。现在这个最疼周长寿的老男人去世了。当父母忙着搭棚起灶以便摆丧席时,我和周长寿正扛着一块块满是虫洞的床板往大江里走去。这些被祖父睡了多年的床板,深色里带着一丝灰白,我和周长寿一扛到江边就急不可待地扔了下去,而后只听见一阵细小的浪花声在耳边响起。八块大床板,我们蚂蚁般往返走了十多趟才扛完。最终,我们满是疲惫地站在江头望着它们逐渐漂远,在细小的浪头上上下翻滚着,直至消失在大江尽头。而后,周长寿和我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往回走。
被抽空的床架次日就被搬到院子中央暴晒着,从阴冷潮湿的暗房里搬出的床架很快在暖阳的照耀下变得温暖起来。祖父静静地躺在棺木里,棺材紧盖的那一刻,周长寿忽然挣脱我的双手扑过去,死死拽着棺盖。周长寿的这个举动让母亲有些不知所措。父亲见了无计可施,顿时举起右手一巴掌打在周长寿脸上。周长寿抖动着双腿,放声大哭起来。我匆匆跑过去,赶紧把他抱到了门外。周长寿的哭声逐渐弱下来,而后转变成细微的鼾声。那年的我就这样抱着周长寿,仿佛一个年长的大人。左手抱酸了,我就换成右手,当筋疲力尽的我准备放下周长寿时,周长寿仿佛没睡着般又使劲拽住了我的胳膊,嘴里咕噜着说着“不要离开我”。
周长寿再次醒来时,我终于如释重负。
十岁那年,我的记忆始终搁置在水身上。闷热的夏季从人们眼皮底下滑了过去,过了中秋收割完最后一季稻谷,绵绵的秋水终于来临了。母亲开始终日半坐在床上纳鞋垫,父亲吃完饭蹲在门槛边沿,一脸茫然地抽完一根烟便朝茶馆去了。父亲从茶馆回来常会递给我一小纸包,我一层层地打开,里面藏着他未吃完的点心。有时点心完完整整地,从未动过。这大概是父亲犒劳我的,秋水绵绵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能捕获到一大碗鱼。
窗外触目所及都是水的天下。秋水每年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天上,而后约好似的落在村子里。整个大地早已匍匐在水的脚下,走出门槛我就能看见秋水冒出宽阔的水狗,汩汩地在路边流淌着。一整天我所见的都是扛着竹架和渔网,在秋水里一脸兴奋地打捞着的人。那五亩往日再也熟悉不过的鱼塘,而今被一片闪闪发光的秋水完全覆盖了。以往我闭着眼睛都能从鱼塘相连之间的石头上晃过,现在得拄着一根拐杖,小心翼翼地摸过去。
连绵的秋水早已溢满了整个鱼塘,老王急匆匆地找来废弃的砖头、缠劲十足的杂草,它们很快就把横冲直撞着想逃跑的鱼给拦住了。只是一段时间后,秋水就挣脱了束缚。鱼很快钻到宽阔的空地上,四处逃窜起来。
时光聚集到那个秋水绵绵的黄昏,我重新又看到了当时的光景,我弟弟周长寿专注地注视着空地,手中紧握的木棍水迹斑斑,汇聚在木棍一头的水滴缓缓落下,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像是时间的轻语。
那个秋水绵绵的黄昏其实是一个再也平淡不过的黄昏,一年又一年的秋天,雨水就会重新聚集在一起,在偌大的池塘深处,憋了一年的鱼儿在膨胀而起的河流之中横冲直撞四处冒着泡儿。我弟弟周长寿时动时静,仿佛他也憋足了一年的力气,现在终于可以施展一番自己猎人的功夫了。终于,一阵细微的水花声让周长寿急切地追逐起来。我看见周长寿飞奔而过那一片广阔的空地,而后直往一旁的菜园子钻去,一路水花四溅。菜园子里只能微微看见一些白菜,其余的都沉浸在水底深处。那个天空略显阴沉的黄昏,我看见周长寿独自在菜园子边缘来回走着,仿佛着迷了一般,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深深吸引住了。岸上的洪水愈加弥漫起来,鱼儿夹杂其间,左右横冲直撞着,窜到我的脚下,转瞬又游窜而出。那一尾尾颈背微露在水面的暗黑色草鱼瞬时就把我的注意力从周长寿身上吸引了过来。在那一刻我仿佛才发现周长寿长大了,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了。
周长寿神色痴迷地行走在雨水弥漫的菜园子里,多日来接连上涨的秋水早已淹没了池塘与菜园子的界限。他小心翼翼地行走着,生怕惊动了缓缓游动的鱼儿,我弟弟周长寿始终也没有想到他就这样慢慢走出了菜园子,走到了菜园子与池塘的界限边缘,然后一个趔趄便滑入池塘深处。当我重新去打量那个黄昏重新审视我弟弟周长寿的一举一动,我发现周长寿正一步步走出时间,然后停滞下来,跌入死亡的阴影之中。
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回顾那个黄昏,那个平淡无奇的黄昏因为周长寿的死而变得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息,更在我的记忆深处变得独特无比起来。
许多年后我不时回想着要是自己再晚几步回屋,或者说继续关注弟弟周长寿的一举一动,事情应该是另一番模样。周长寿左右来回地在菜园子里走动着,水声哗哗地响。等我在秋水弥漫的空地上飞奔而起四处追逐着水中游窜的鱼儿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我不知疲倦地在水中穿梭着,寒风吹透的脸上挂着丝丝兴奋的劲儿,当我从那阵阵兴奋劲儿之中抽离而出,眼神再次掠过周长寿行动穿梭的那块菜园子时,周长寿早已不见了踪影,天空飘落而下的细小雨点坠落在水面之上,激荡起阵阵微笑的涟漪。我以为他肯定逮到了那条鱼,兴奋地抱回家了。
夜幕降临时分,我在微雨的夜色里如一尾鱼般潜回了家,厨房里那盏昏黄的灯光氤氲出一股温馨之感,然而当我踏入屋内,看见父母亲一脸凄惶焦虑的眼神,头顶上在寒风中摇曳的那盏灯火竟溢出一丝清冷的寒意来。
一整个夜晚,池塘边灯火辉煌,人影幢幢,次日清晨,当我弟弟周长寿从池塘深处打捞上岸时,周长寿已经变得一身白,仿佛一尾鱼,母亲使足力气不停地往他胸口按去,却只见几口略显污浊的水从他嘴里流出来,紧接着是几条手指大的鱼儿。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边,母亲早已哭得昏天暗地。我看着弟弟周长寿无声地躺在窄小而单薄的棺木里,忽然就想起那一个又一个夏天,我们藏匿在庙宇那个黑漆漆的棺木里。那一个我们一次又一次练习的场景,而今演变成了一种可惧的真实。
周长寿的溺水而亡仿佛是我先前所经历的一个延续,仿佛是周长寿那一句话的应验,他确实被鱼引诱到了时间之外,开始藏匿在时间的阴影里。弟弟周长寿的死让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起来,作为唯一一个见证周长寿死亡的人,我不敢去声张,只能把这个秘密深藏于心,直至他腐烂变味。父亲并没有因为弟弟周长寿的死而改变对我的态度,甚至他把失去弟弟的悲伤全部发泄在了我和母亲身上。面对父亲,我愈加恐惧起来,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仿佛一根皮鞭般,不时抽打在我身上,让我不寒而栗。
我十岁那年的记忆就这样搁置在水滩上。如果说我十岁之前的记忆沾满水迹,那么我十岁之后的记忆则是一个彻底的转折。我十岁之后的记忆,是一个少年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奔跑。火是水的化身,在我眼底,它是另一种水。
一直到十三岁上初一那年,父亲周志佳才从悲伤之中缓过劲来,这一年父亲扛着木工箱随着村里几个老江湖外出打工去了。那时打工的浪潮正席卷开来。父亲远走他乡,留下母亲独自守候着家里的那四亩地。以往轻而易举就能耕种完的四亩地,到了母亲手里就变成浓重的喘息声。母亲为了发泄心中的苦闷,经常拿我出气。幸好父亲在外面逐渐稳定之后,每年农忙时节就会回来。而今我重新回顾那些记忆,总会看见父亲提着木工箱,步履匆匆地行走在马路上,袋子里面则装满着香蕉苹果以及特意为母亲买的衣服。
父亲刚回来的那几天,午休时分,母亲总会用几块钱打发我。我接过钱一脸高兴地朝几里地之外的小商品店飞奔而去。时常当我把那几块钱花完回来时,母亲已在院子里从容地洗衣服,而父亲则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打着呼噜。后来为了存钱买乒乓球,我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根爬满绿豆的冰棒,而后便蹲坐在商店不远的大梧桐树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等我把冰棒吃完时,脚边已爬满了蚂蚁。那些细小的蚂蚁围着满是糖分的冰棒水打着圈儿。我不知道那时的我为什么吃完冰棒还不回去睡午觉,现在的我极力去体味那时的想法,却总是一无所获。我跟满地的蚂蚁玩儿了一阵,后来一只不知怎么爬到我裤管里去了。我卷起裤管,终于在大腿深处把它捏了下来。我用大拇指一按,它就扁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了。紧接着我记得十三岁的我狠狠地朝地面踏了一脚,朝四周茫然地望了一眼,便一脸无趣地回去了。
一回到家,我就把大门擂得咚咚响。我不停地敲着门,声音由小渐大,间或大喊母亲几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复,只听见风从耳边掠过发出的响声。几分钟后,门终于开了。大热天的,怎么还关门。我一脸生气地质问着母亲。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我一眼,双手拾掇着额头紊乱的头发,紧接着满脸通红地对我说,桌子上还有块儿西瓜呢,乖,赶紧趁凉吃了。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又进屋了。我拿着微凉的西瓜蹲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一年后的一个深夜,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的我回想起母亲脖子上的红晕,心底终于明了了其中的秘密所在。躺在床上,我开始为当时自己年幼无知的举动懊悔不已。从那年起,父亲每次从异乡归来,回来的那几天中午,我都会很识趣地走开,独自一人在蝉鸣阵阵的村庄里四处游荡着。
在渐次膨胀的最原始的生理欲念之中,我的思想已不再单纯。那最原始的欲念在成长的步履中日渐膨胀,它如一块巨大的镜子般,弥散着时间的魔力,当我一次又一次转身张望镜中的自己,脸上便总会露出万分羞愧的神情,仿佛做了什么令人羞耻的事情一般。当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姑娘扭着水草般柔软的腰肢从我面前一晃而过,我红着脸蛋低下了头。当我再次抬头的那一刻,我看见她们白色格子衫的衣服下,乳房的微微颤动。在这细微的颤动里,我听见了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全身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
在日渐勃起的性意识里,这一团无形燃烧的大火在我内心深处左右摇曳起来,我奔跑着,一路成长。转身回望,我看见的是一条隐秘的河流,哗哗流淌。
许多年后的今天,曾经秋水连绵的池塘变成了一块干瘪而毫无生机的空地,它就像此刻我年逾七旬行将入木的老母亲杨秀娇。从医院回到老家后,母亲杨秀娇便开始独自为自己准备起了后事,那时她的精气神还很十足,死亡在她眼里似乎平淡无奇,或者说她早已接纳了死亡。她躺在床头,一脸耐心地吩咐我的媳妇提前去街市上买一百五十个咸蛋,每桌八个,如此一来可以摆放十多桌,剩余的也可以当作他用。我媳妇小心翼翼地应答着,满脸悲伤与泪水,她一脸急切地从集市上买回咸蛋,看见杨秀娇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一大箩筐咸蛋稳稳当当地放进密封的罐子里之后,杨秀娇又吩咐我媳妇去集市上买五十斤草鱼,直至我媳妇马不停蹄地把买回来的草鱼拾掇干净而后放进油烟滚滚的锅中,母亲杨秀娇又会心地笑了起来。当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鱼香,这股香气在寒风的传递下蹿入我母亲杨秀娇的鼻孔之中,她的眼角却忽然划过一丝阴郁的神情。我瞬间就把它捕捉到了,忽然间我就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秋水绵绵的黄昏,想起已步出时间之外的弟弟周长寿。当我重新打量那个黄昏,我发现我弟弟周长寿走出的不是菜园子,他一步步走出了时间,走向了死亡。
把油炸好的草鱼密封收藏好后,那个寂静昏暗的黄昏,我母亲杨秀娇在油光闪亮的棺木里试着躺了一会儿后,起身时她脸上流露出一丝痴迷的笑容,仿佛在暗示她适才躺在里面是十分舒服的。离开棺木后,在媳妇的搀扶之下,杨秀娇又去了山脚下看早已为她选好的墓地。温和的阳光涂抹在我母亲身上,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尊神情安详而又肃穆的雕塑。寒风吹动着她的发梢,往一个方向吹,像是要把她吹到天际去。
把一切后事安排妥当后,母亲杨秀娇便一脸安详地躺在床上,她的心彻底静了下来,她在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几十年隐藏在她身体里的病一点一滴慢慢侵入到了她的骨髓,病所产生的疼时刻提高着她对死亡的预知,这种预知几十年浸染下来已带上时光的腐朽气息。她变得有些无所事事,现在,等待死亡成了她唯一的一件事情。如果说我弟弟周长寿的死毫无任何征兆的话,那我母亲杨秀娇早已预知了自己会死于疾病之中,从病痛难以根除一天天加重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了对死亡的预习。像一个虔诚的圣徒一般,她每天都会在心底默默向死亡这个精灵朝圣一番。除了病痛的提醒,我弟弟周长寿这种几近完美的死亡方式从某种程度上加深了母亲杨秀娇对死亡的认识。几十年来,杨秀娇行走在时间里,内心却做着一直走出时间的准备。如果说我弟弟周长寿是陡然走出时间的轨迹的话,那么现在,此时此刻,时间的步履缓缓在我母亲杨秀娇身上慢了下来。然而在我们身上,时间却以一种惯有的速度义无反顾地带着我们前行着。母亲静静地躺在我的身旁,然而在时间的维度里,她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母亲杨秀娇的未来已经一览无余,而我们的命运却充满了未知性。我弟弟周长寿永远定格在了那个秋水绵绵的黄昏,我母亲杨秀娇随着时间的步履一步步后退,试图与周长寿汇合并靠拢。我日渐苍老牙齿脱落的父亲开始温顺得像一只猫,他火一样的脾气早已被时间磨蚀得无影无踪。夜深人静时,他便蜷缩在我母亲杨秀娇的床脚,偷偷哭泣着,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母亲的即将离去让他显得无所适从,时间把我父亲周志佳重新变回成了一个孩子。母亲柔和的眼神里开始释放出一种母性的温暖,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父亲的头,像是在进行一场长久的安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父亲压制了一生的母亲浑身弥漫着一股别样动人的力量。
我刚满十岁的孩子不时一脸好奇地探头朝寂静的屋子探寻我母亲杨秀娇的身影,当他们彼此的眼光相撞在一起时,孩子弹簧一般迅速溜出门外,他像是在探寻我母亲杨秀娇是否还活着。很快,我就听见门外孩子发出的声音:我奶奶她还活着,还没死。
特约编辑 梁 帅
作者简介:周齐林,籍贯江西,80年代中期生,爱好文字,把文字当作生命的一部分,广东省作协会员,东莞文学艺术院第四届创作项目签约作家,有作品百余万字散见于《作品》《广州文艺》《北京文学》《文学界》。曾获首届全国产业工业文学大奖新人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心怀故乡》。